秋月白挑了挑眉梢,想说什么,到底给忍住了。
阮灵奚状似无意道:“你徒弟真厉害。”
“废话。”秋月白随口应道。
阮灵奚:……
秋月白轻咳两声,含糊道:“说这些做什么,他到底年轻,初入江湖随他折腾去。”
阮灵奚沉默下来,良久才叹息一声,开口道:“如此天纵奇才,又无师承门第,哪家不打他的主意?只是就在前些日子有人出面邀他往乌陵去了。”
秋月白覆了白纱的脸微微转向阮灵奚,道:“乌陵?江行之。”
阮灵奚听不出秋月白语气中的情绪如此,斟酌道:“是他,江湖上说他赠了少年双刀,并且答应他为他查探出所寻之人的下落。江行之成为武林盟主已有近十年之久,若想要寻人,自然不费力。”
“双刀……”秋月白指尖微颤,无意识的攥皱了袖口。
阮灵奚轻轻拍了拍他手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秋月白有些脱力地倚着墙歇了会儿,就在阮灵奚以为他要困乏到睡着的时候,才听到他开口道:“那双刀,是鹧鸪天和浪淘沙?也好……”
鹧鸪天、浪淘沙本是一对双刀,它们之前属于一个红衣箭袖的女子。江家擅铸剑,而上一任江家家主却穷极一生心血锻造了两把绝世名刀,送给了爱妻,也就是江昕的娘。
阮灵奚咬了咬牙,横了心,问道:“他既然是你徒弟,你为何不教他剑法?”
秋月白皱了皱眉头,腹中孩子好像被他情绪所影响,有些不安地动着。他伸手揉了揉腹底,道:“他要学刀,我便教给他刀。当年我第一次教他刀法时,他就看出是吴家的刀,而且他身上启蒙锻体是吴家惯用的路数,我虽没问过他的来历,但并非没有想过……”
阮灵奚脸色一变,一把攥住秋月白的手,道:“他是吴家的人?可当年吴家……”吴家十年前已近没落,而且后来经历了一场……
“当年是我下令灭的吴家满门。”
秋月白的脸被药炉里袅袅白烟熏的模糊不清,他说这话的当口,肚里不晓得那个小家伙卯足了劲儿踹了一记,猝不及防一下,惹得他闷哼一声,身子一斜蜷成一团要倒下。阮灵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倒是不动了。
半晌,秋月白听见阮灵奚轻飘飘地叹息,“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第十六章
夜半,月缺,无人。
巡山鹰的鸣声长彻,夜中更寂。眼覆白纱的人独行夜色里,除了手中一柄长剑,肩头一个行囊外再无其他。他走的并不快,这样的夜色山路本就不好走,况且他还是个双目失明的人,倘若只是这样就算了,腹前的隆起简直是最大的拖累。只是即便这样,他仍是要走,只因他有不得不离去的理由。
待出了洛春山,月已中天。
山道口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一个穿红衣的长辫子姑娘,这辆马车似乎已在这里等了很久。
秋月白听见动静时有些惊讶,但也只是一瞬。
马车窗上的帘子被一把折扇挑开,这样的隆冬天气里还拿着把扇子的,不是傻子就是流氓,还有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属于任何一种的阮灵奚。
“大半夜不睡觉,你消食啊?”阮灵奚趴在窗上喊道。
秋月白笑了笑:“绵绵……”
阮灵奚赶紧打断他的话:“别,你可别冲我笑,你不晓得你自己一笑起来多奇怪。”
“有多奇怪?”
“一股子祸水味。”阮灵奚摸了摸下巴叹了口气。
秋月白正色道:“那是有够奇怪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半夜拦道是要跟我道别?”
阮灵奚拍了拍扇子,扬声道:“这话该我问你,你这是要同我不辞而别?”
秋月白跟阮灵奚多年情谊,平日里如何c-h-a科打诨都无妨,但最是明白对方脾气。听阮灵奚语气,便晓得他是真生气了。
“是我不好。”不管怎么说,先认错再说。秋月白深谙此道,上前两步轻轻拨开那险些砸碎在窗牅上的扇子,“杏林谷不涉江湖恩怨,而我此去少不得一番麻烦。”
阮灵奚向来吃软不吃硬,听不得秋月白几句软话,哼哼唧唧消了气,一脚踹开车门,朝他伸出手道:“上车,即便你要去龙潭虎x_u_e又如何,我阮灵奚还怕了不成?你一路风餐露宿无妨,却不能委屈我俩大侄子,我陪你一起多少是个照应。”
秋月白仍是有几分犹豫。
阮灵奚不耐烦道:“你自己个儿掰着手指头算算,还有几个月光景?也不怕把孩子生路上,真当自己十六七呢,还任x_ing的不行。”
这倒是戳中了秋月白心中所忧,到底还是拉住了阮灵奚的手,任由他将自己拽上马车。车里炭盆正烧的旺,隔绝了车外天寒。
侍女红萼打了个口哨,山鹰带路,马车夜色中行去。
南阳郡大洪山,百年前曾出过一个奇人,此人x_ing邬,极擅机关术。史上赫赫有名的棘原之战里曾出现过一批傀儡军,就是出自邬氏之手。大战之后太|祖皇帝赏赐百千强,邬氏并一众族人归隐大洪山,并以机关术封山,从此销声匿迹。
就在半个月前,大洪山经历了一场地龙翻身,鬼神莫测的机关道毁了大半,隐隐现出一条山路,极有可能通往曾经的邬氏族地。
“此事极为隐秘,知情者不过几人而已,江行之身为穹武盟盟主,早早得了消息,便想要赶在此事传扬出去之前先探一探大洪山。”阮灵奚将手中密函折起,掀开炭盆,看着火舌明灭吞没这三千金买来的一纸书信。
锦帛擦拭过泛着寒意的剑锋,秋月白手上顿了顿,问道:“阿霄随他去了?”
阮灵奚点了点头:“根据嫏嬛阁传来的密函所说,因为此事所知人甚少,一旦泄露出必会在江湖中掀起滔天风浪。你家那小子武功高强,又无根底,除了你这没了踪影的师父外跟谁都没牵扯。江行之赠他双刀,又答应他去打听你的下落,想必便是要求他为自己一探大洪山。”
秋月白眉心皱起:“消息可准?”
“当年嫏嬛阁主欠我一次人情,我以三千金叩门换了这消息来,应是八九不离十的。”
秋月白将薄幸入鞘,道:“往大洪山走,我去带他回来。”
阮灵奚看了眼秋月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道:“以江行之多疑的x_ing子,恐怕会跟在你家那位后面,此去……”
“碰见,就杀了。”秋月白开口道。
阮灵奚沉默一瞬,忧心道:“这些年江行之身边招揽不少奇人异士,你如今这个样子,若真碰上……”
“绵绵。”秋月白拍了拍阮灵奚肩头,道:“我自有分寸,这次主要是把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徒弟带回来,决不能让他待在江行之身边,若无十足把握,我不会拿我腹中孩子的命去开玩笑。”
阮灵奚松了口气:“你心中有数就好,话说回来,我倒是挺想见见你家那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把你给牵挂成这样。”
秋月白别过脸去,指尖下意识的抚上高隆的腰腹,心里跟着犯愁。若见了凌霄,可要怎么跟他说的清。
“瞧你这小媳妇样。”阮灵奚翘着二郎腿,人五人六地说:“若你想跟那小子过,就跟他说,老子怀了你的崽,你看着办吧。要是不想过,就说你嫁给了玉树临风的神医阮灵奚,孩子都快生了,让他这个一穷二白的小子趁早死心。”
秋月白淡淡一笑:“绵绵。”
“嗯?”
“你最近有点飘。”
正在赶车的红萼听见车厢里传来嗷的一声叫唤,没多大会儿就看见谷主大人裹着厚厚的狐裘缩着脖子从里面出来跟她一起坐在车檐下吹风。
“谷主惹江公子不高兴了?”红萼问道。
阮灵奚摸了摸鼻子,梗着脖子,小声道:“孕夫嘛,脾气大……让着他,让着他……”
岁暮天寒时,大洪山已近在咫尺。
第十七章
大洪层嶂郁岧峣,白日花宫响洞箫。鸟道西连嵩少迥,龙池南注汉江遥。
大洪山曾也是钟灵毓秀之地,绕过几里地龙翻身过后的狼藉,眼中便是豁然开朗之境。只是夜幕里,到底显得y-in沉,邬氏族地销声匿迹百年,山里一鸟一兽都成了族地里的守灵者,或低沉或高亢的兽鸣似乎在警告着外来者不要踏足。
今晚恰逢一个毛月亮,月色便显得朦胧且诡异,听老人讲,毛月亮邪x_ing,是孤魂野鬼最爱出没的时候。崎岖山路上一个有一少年独行,少年乌发身量颀长,乌发高束,一身箭袖红衣,脚踏一对流云靴。背上背了一把刀,右手提了一把刀。一把乌鞘,一把银鞘。
这样的夜,这样的少年,这样的红衣,这样的双刀。任是谁瞧见都忍不住退避三舍,哪怕是鬼神呢?走了半宿,方入山谷,这下,天上连毛月亮都不见了踪影,只是黑,黑的渗人。
山谷里有九十九棵旱柳,凌霄走着数着,待数到第九十九棵时忽然听见一声刺耳的琴音。那琴声何等狰狞,弹琴人似乎跟琴弦有八百年解不开的深仇大恨一样,每一声都竭力撕扯着弦,弹奏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