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踢他的腿,让他挪开点。谢明宇一脸横的起来,想要继续揍人。苏珊娜双手插着腰,稳阵的立在他面前,抬着下巴看他。
谢明宇于是让开,让个地方给她坐下来,把台面上的酒都推到她面前。
苏珊娜不跟他客气,接过去就喝,放下瓶子开始骂人,把他骂的狗血淋头。不论是黑话土话脏话,掺和起来问候他。谢明宇听着,拿来下酒。到后来都喝高了,苏珊娜腻到他身上,掐着他胳膊上的肉。“都不是什么好鸟,你不是,他也不是。”
“都不是好鸟了,凑一对不刚好?怎么就折腾成这样?”苏珊娜说着掉了两滴泪,算是罗永强死后唯一收获的眼泪。
谢明宇揉搓她的嘴唇,凑上去啃了一口,不对味,一点也没剩下。他拉她起来,晃着她肩膀,让她看着自己,教她说话。苏珊娜听得咯咯笑,小母鸡一样,她酝酿了半天情绪,用宽容的态度和深情的声音说:“谢明宇,我爱你。”
谢明宇点点头,再来,再来说“罗永强,我爱你”。
苏珊娜不干,谢明宇摇她,她把两只胳膊揽到谢明宇肩上,拉着他低头,脸对上他的脸。“他死了,怎么爱?”
31
那天晚上的事,回想起来都有点丢人,谢明宇坚定的忘了,苏珊娜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你在我怀里哭了半夜,把我当你妈了吧。
谢明宇摸摸鼻子,这段日子里他脾气好了很多,听着苏珊娜笑话他,不生气不揍人。仰倒在躺椅上,闭着眼听音乐。醉了的事情谁知道,手边最近的是谁就抱着谁,抱在怀里还是觉得不对,不是那个人了。忽然就委屈得不能自制,忘了哭还是没哭,只记得伤心,这辈子再也没那么伤心过。
天明发现自己趴在苏珊娜软软的小腹上,她很够义气的让他呆着,睡着了也没掀翻他。谢明宇眼睛痛,微微睁开,跟着又闭紧。苏珊娜像是知道他醒了,手腕挪了一下,轻轻拍他的肩膀。
他虽然不想当她儿子,她可能真把自己当妈了,时不时的会来照看他一眼,拣着难听的话说给他听。
谢明宇若无其事的听着,他其实真没事了,从那晚上过去就没事了。
爬起来冲凉,站在水底下冲干净一身酒气,冰敷好眼泡,给罗永彬挂电话,穿回西装,人模人样的走进公司,着手整理这几个月的业务。人生从那天起并轨到正确的方向,身后的一段岔路艰险丛生,终于走到了死路。他能爬出来有苏珊娜的功劳,所以他也愿意看见她过来。
苏珊娜盯着他,从咖啡蒸腾的水汽里看他的脸。这不正常,强压下去的反而是最不正常的。谢明宇嘴角弯着,扯开一个笑容。这很简单,就是你那句话。
他死了,怎么爱?
苏珊娜打了个哆嗦,像是觉得冷。眼前这个人安安静静的,还会笑,笑得跟她记忆里的罗永强一模一样。然而罗永强是暖的,再怎么不像样子也是一团破棉絮,能放心倒他身上。谢明宇是冷的,笑容底下阴森森的一片,摸不到底,他就那么一直一直的掉下去。
苏珊娜后来也不常来了,她有生活要讨,不能总陪着一个没钱更没心的主。
谢明宇听了一下自己的心跳,苏珊娜说他把心丢了,可是它显然还在规律的搏动。一下,一下,再一下,漠然的,坚定的持续下去。
谢明宇开始觉得房间太安静,他抱回来一条巴吉度,褐色杂白色,毛很软,到小腿肚那么高。苏珊娜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强。谢明宇不喜欢这个名字,苏珊娜一定要,她说这名字一听就皮实,能养很久。苏珊娜说到后来也没话了,低着头,额头抵在小强的大脑袋上。
谢明宇于是默认了这个名字,尽管他从来不叫。
苏珊娜没有过来的日子里,谢明宇独自回到房子,开门,习惯性的望一眼窗边。钥匙落在鞋柜上的声音很大,空洞的回响。谢明宇伸手打开音响,让音乐环绕到整个房间。音响里的碟一直没换过,他最早不喜欢,渐渐也听惯了。
小强躲在沙发底下看他,偶尔呼呼两声,它总是跟他不亲,除了喂食的时候绝不往他身上蹭。
谢明宇挂好外套下厨,给小强倒狗粮,再给自己弄吃的,微波食品,一热就拿出来了。他坐在餐桌边,小强趴在餐桌下,吞咽各自的食物。小强吃好了会叫两声,蹭到他腿上。谢明宇不看它,也不赶它。
每一天就这么平静的过去,规律而自制,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沿着既定的人生平滑的发展,也许升高,也许降低,然而没什么所谓。
谢明宇给小强洗澡,拿着风筒仔细吹干毛,他现在做每一件事情都显得专注,把精力小心的分散开来。然后是自己冲凉,光着出来拿浴袍,小强从衣柜门蹿进去,它洗的香喷喷的,于是撒了一下欢,叼住里面的衣服。谢明宇往外拽它,它叼着不松口,一堆叠好的衣服都带出来。
衣服是苏珊娜帮着叠的,小心的摆在衣柜最里面,全都是罗永强穿过的。
谢明宇弯腰捡了两下,慢慢坐倒下来,头很沉,只好再往地上倒。身上还光着,有一点冷,他把衣服仔细展开,比着形状盖在身上,胳膊抱紧。还是冷,于是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埋在一地的衣服当中。
小强站在他跟前,深褐色的眼睛对着他,温和而忧伤。
不管多么难过的时候总会过去,只要活着,人生也总会继续。
衣服再度收回柜子深处,谢明宇兢兢业业的维持着工作和照顾小强的规律生活,直到有一天,翻日程的时候想起一件事,每年这个时候,罗永强都会去一个地方。
南湖边上的疗养院,罗老太太也许正等着儿子,人再怎么疯,总有挂念。
谢明宇于是翘班半天,开着车上南湖,进到疗养院,填好访客登记,跟着护士小姐往病房去。一路上总有点心神不宁,要见的是罗永强的妈,他不知道自己算什么身份,他儿子的姘头?害死他儿子的凶手?
罗老太太这回没躺着,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谢明宇小心的走到她跟前,她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谢明宇蹲下来,眼睛正对着她下巴上的疤,过去这么多年还是显得狰狞。呆在她的身边,心里有什么沉甸甸的压下来,一层覆过一层,像是罗永强这些年的过往。
谢明宇扶住椅子,把手盖在她筋骨毕露的手背上。
罗老太太忽然睁开眼,低头看着他笑。“你啊,就跟你爸一样。多情。”
谢明宇从疗养院走出来,像是被罗老太太传染了,一阵糊涂一阵明白。他拍着脑袋,总觉得有什么事想不起来,梳理了一遍今天的行程。跟往常不同的就是提前下班,开车过来,停车,登记……登记!就是那个访客登记名单!
32
从自己的名字往上查,这页最上面还有一条,探访人也是写罗老太太的名字,来访者一栏笔迹很乱,后面两个字一笔带过去,只有第一个字清清楚楚的摆着,罗。
这是罗永强的笔迹,谢明宇幡然醒起的一刻无比确定,这是罗永强的笔迹。
再看到又有点不敢认,捧着登记本反反复复的研究,追着值班护士把以前的本子也翻出来,一条一条的对照罗永强过去留下的记录。是他。
谢明宇坐倒在一地翻开的本子中间,提不起一丝力气。胳膊腿都有点抖,脸上颤着,恍恍惚惚的笑出来。
“护士说了,就在我去的前一天,有个人去看过那老太太。戴着帽子,领子拉得很高,把脸这块都挡起来了。”谢明宇用手掌在自己下半脸比了一下,他叙述的很详尽,也很平静。
说完了,若无其事的看着罗永彬。
“怎么?”罗永彬好一阵才抬头,瞄了他一眼。
“我查过潮州汕头揭阳每一个公墓,三个同名的,每一个年份都对不上。我回医院核实死亡记录,根本不存在一个叫罗永强的死者。只有一间私人诊所承认收治过这个人,一个月后出院。”
罗永彬眉头皱起来,能在一天之内查出这些,看来动用了不少手段。谢明宇稳稳的坐在椅子里,十指交握,尽可能谨慎的控制自己的语速。
“他活着,对吧。”
“自己查。”罗永彬毫无保留的烦躁起来,把桌面上的文件全部推开,往后仰倒在椅背上,顺便转了半个圈,懒得再看见他。
谢明宇握了一下手,站起来绕到桌后,捉着椅子扶手,俯身到罗永彬面前。罗永彬正闭目养神,一张脸精致的挑不出一丝错。谢明宇看着他的脸,眼神热切的闪着,眼前的直线变成弧线,显现出罗永强的笑脸,有点无赖,有点好看,生动的忘也忘不掉。
罗永彬睁开眼,跟他对视了有一分钟,终于叹了口气。
“他活着,对吧。”谢明宇问他。罗永彬把他蹬开,转正椅子,抽了张纸条开始写字。谁的人生就是谁的,别人管不了,爱糟蹋就糟蹋去吧。
谢明宇攥紧手里的纸条,给了罗永彬一个热烈的拥抱,把他揉到怀里,用力拍了几拍。罗永彬是个顶好的朋友,就算他不怎么关心人,这些年来也是他帮着自己的多。
谢明宇如果爱的是这个罗少爷,也许会容易很多,也许会死得更快。
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现在脑子里就只塞得下一个人。他放开罗永彬,几乎是用蹿的,一路跑出去,慌乱着,雀跃着奔向失而复得的可能。
敲开门,谢明宇提着小强两只前腿,推到苏珊娜怀里。“帮我照顾一段时间。”
苏珊娜先是给他的满面容光吓着,跟着又被小强的大舌头舔在下巴上,她掐住小强脖子,一手还得揪住谢明宇。“干什么去?人家尸骨未寒你就笑得春心荡漾的?我跟你说别丢我这,我现在跟这个老板对狗毛过敏,每次从你那回来我都得洗半天。”
谢明宇捧着她脸,狠狠啃了一嘴。“谢谢!”
趁着她往外呸口水,谢明宇跳起来就跑了,逃到电梯口跟她摇摇胳膊。“我找他去!”“他诈尸了?骗谁呢?”苏珊娜喊着,抱着小强,拖着睡袍追到电梯跟前。两面门慢慢合拢,中间是谢明宇的笑脸,一团团幸福,一丝丝悬着。“不骗人,我找他去。”
苏珊娜眼睛又湿了,吸着鼻子冲最后一点门缝喊:“一定要找回来啊。”
回不回来不知道,只要能找到谢明宇就很满足了。他拿着罗永彬给的地址,下了飞机转长途,下了长途转出租,店名报给司机,司机说那一溜都是酒吧街,车不能进去,你自己找。
谢明宇下了车,打个个抖。北上几个维度,冬天的意思一下就明确起来,寒风扑在脸上,鼻尖和耳廓尖酸的凉。不知道他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风景倒是真好。
站在古城西街的大街上,周围的门面全是仿古建筑,青石砌路,灰砖筑墙。天色擦黑,雾蒙蒙一片里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谢明宇收紧衣领,沿着街道走过 去,一间一间的看,都是一间房的小酒吧,装饰得各个不同。里头有笑声,有音乐,谢明宇匆匆经过这些陌生的欢乐,去找自己要找的那一间。
罗永彬说,罗永强醒了就揪着他,告诉他他能从他眼前消失,只要他最后帮他一个忙。罗永强没要他的钱,罗老太太没糊涂的时候留下一个帐户给罗永强,一直没动过。罗永强也没告诉他自己去哪,出院拿了证件就走了。罗永彬找人查出来,他四处跑,跑到这里才停下,开了个小酒吧。
罗永彬说,他现在挺好的。
谢明宇明白他的意思,罗永强已经不是过去的罗永强,什么都丢了,什么都重新来过了。到现在,他根本不应该再走到他面前。
谢明宇抬头,小小的一个门面,灰墙,大门和窗棱漆成深绿色,头顶招牌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两个方字——没有。
谢明宇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对眼前每一个细节了如指掌。有人从他旁边经过,推开门进去,门缝里散出暖暖的红光,还有音乐,他反复听了几个月的音乐。
动动僵硬的手指,然后是腿,抬腿上了台阶,伸手推过去,门上的铜铃响了,叮铃一声。
33
房间里的热气扑面而来,四五十平米的空间,迎面是吧台,右手那一半是两圈砖石垒出来的台座,中间摆着一个火炉,炉火红红旺旺的,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层暖色。当然,也可能是酒气上头,个个都喝得兴致高昂。
谢明宇擦擦鼻头,吧台前头站着的人回头看,一个俄罗斯男人笑着跟他招手,两个看不出国籍的女人,还有一个少年样子的招待,喊着欢迎。
他们错开身,吧台后面的老板就露了面,只露了一面,还没等谢明宇看清楚,人出溜就不见了。
谢明宇大步冲到吧台跟前,男男女女端着酒躲一边,小招待伸手拽他,没拽住,干脆扑他后腰上抱住。小酒吧里人都站起来,酒鬼不怕事,都笑着看热闹。
谢明宇挂在吧台上,上身扑进去,两只手揪住缩在地下的人,扯着他肩上衣服往起拉。小招待也在后面死命拽他,两个人合力,到底把老板拽起来。
杯子哗哗的碎,人声哇哇的吵,小招待喊着:“你放手啊!”
然后就觉得安静,闯进来的怪人不吭声,老板也不吭声,有那么一个瞬间,一切都凝固了一样。
隔着个吧台,手里还提着他的衣服,毛衣扯得围在脖子上,这样一个伸展的姿势,腰腹于是裸露出来,线条很熟悉。
谢明宇想放开,然后就看到他的脸。
疗养院的小护士说过,他用大衣领子挡着脸,这么显著的特征,不能不挡着。从右边眼角到骸下,长长的一道疤,疤印已经消褪很多,跟肤色差不多,略微扭曲的盘在脸上,笑起来就扭得更明显。
罗永强的笑容一直都有点讨嫌,无赖,骨子里看不起人。
到现在,这个扭着的笑摆在面前,有点窘迫,有点古怪,莫名的好看。
谢明宇看得眼疼,脑子里恍过很多年前罗家大宅里他的笑容,高高在上,戏谑的望着自己;从公寓走廊里提起他,他恬着脸笑,怎么看怎么讨嫌;推进医院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血糊的脸。
他没想到,到现在,迎着自己的还是笑。
谢明宇没松手,更往跟前拽了一点,脸凑过去,对到他的嘴上用力吻下去。
小酒吧里炸了窝,每个人都嗷嗷叫起来,还有人在鼓掌。小招待松开手,傻呆呆的站在谢明宇身后,完全不明白老板跟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客人喝高了,也有不论男男女女抱着亲,但是不是这么个吻法。
像是不顾一切,一定要粘着,贴着,嘴唇吸吮着,舌头也送进去,呼吸全部闷在喉咙里,短促的呜呜响,哀鸣一样。
罗永强懵了,半天想起来挣扎,拍着吧台要人帮忙,没人理。自己动手推他肩膀,用牙咬他嘴巴,到底推得他放开。罗永强趴在吧台上喘气,谢明宇站在面前,通红着脸,也喘。
“你是怎么回事啊?”小招待问他。
“叫人都买单!今天不营业了,提前收了,叫他们买单!”谢明宇鸠占鹊巢,大言不惭的命令。小招待站着不肯动,他自己伸手轰人,把客人手里的杯子都拽下来,酒钱也不要了,黑着脸请出去。他刚才的表演太过煽情,到这会再黑脸,别人也是看着他笑,一边笑一边配合着被他往外推。
小招待一边骂他神经病,拦着他不许,一边急着回头问老板,团团转。
罗永强歪在吧台上,若有所思,就是不出声。
轰到最后,剩下一个小招待,坐在高脚椅上,气哼哼的瞪着谢明宇。
谢明宇舒展了一下肩膀,被一群人挨个笑过来,气得都累了。他倒出来一根烟,点上,偏着头看。小招待很白嫩,眉黑唇红,水水的一对眼睛。瞪着人也没气势,就一小孩样子。
“你叫什么?”
“你管不着,神经病!”
“你找未成年人卖酒?”谢明宇抬头问罗永强。罗永强嗯了一声,终于想起是问自己的,站直了,拍拍小招待的肩膀,低声跟他说话。小招待不情不愿的,又剜了谢明宇两眼,跳下凳子,翻出自己的背包,走出门。
谢明宇听着铜铃响,走过去,把门上的牌子反过来,仔细关好门。回身的时候顿了一下,罗永强始终没理他,除了开始那个莫名的笑,没跟他说话,没有对视。谢明宇觉得心慌,手心开始冒汗,剩下两个人了,竟然觉得紧张。
啪的一声,房间灯关了,谢明宇猛回头,一片暗,只有右边的楼梯上洒下来蒙蒙的光。
罗永强上楼去了,扔下一片混乱,像是什么事也没有,这也没有站着一个谢明宇,就那么上去了。
作为被无视的对象,谢明宇沉默的伫立了好几分钟,握紧拳头,大踏步往楼上去,几千公里都跑了,还能怕这几步?多少个日夜都熬过去了,还能撑不过这一回?
34
阁楼只有楼下一半长宽,摆着一张床垫,一排柜子,再没有多余的地方。
上到头,看见亮着的是角灯,暖黄颜色,人在灯光里坐着,柔柔的看不分明。谢明宇靠墙站住,手脚都不知道往那摆,在他面前横行惯了,现在不敢,也就动不了。
“二十一。”罗永强说。
“啊?”谢明宇愣了一下。
“小马,大学生。寒假过来打工,到现在开学了还赖着没走。”罗永强说着就往后倒,胳膊伸展,懒懒的躺进床里。
他的样子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谢明宇看着,最早是别扭,慢慢就觉得不忿。这是怎么个情况?好像他就是隔壁一邻居,偶尔来串个门,闲闲的说两句。这会主人打瞌睡,客人也该识相走了?
谢明宇跳上床,凑到他跟前,跪坐着的姿势太奇怪,干脆两条腿跨上去,趴在他身上,胳膊撑在他头两边,从上方直视他的脸。
“罗永强。”
“嗯。”他点点头,眼睛也不大愿意张,很倦的样子。
“不恨我?不想杀我了?”谢明宇原以为会更加慎重的问这些问题,或者根本不问,原以为需要恳求他,哄他,跟他说很多好话,踩着自己的脸千辛万苦的 让他笑,然后终于把他抱在怀里。结果什么都没用上,他像是一团橡皮泥,看着软软的,从里到外都死模死样。谢明宇使不上力气,于是问了,问出口才觉得轻佻。
罗永强睁开眼睛,正着看他一眼,歪着头又看他一眼。“不恨吧。”
恨什么呢?纠缠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对方就是一切,天地只有他挡着的那么大。一旦走到头了,好像世界都到末日了,不想别的,只想着活不下去。
走出来了,再想想,真的没什么。
记忆封存起来,不管当时有多惨痛,滴血的锋刃上总像是裹着一层膜,再撞回去,也疼不到死。
罗永强从不记仇,许巧玲也好,谢明宇也好。
他动动嘴,甚至还想对谢明宇笑。一笑泯恩仇。谢明宇按住他的嘴,两只手都堵上去,盖住他的脸,合上他的眼睛。不想看他笑,不想听他说话。
趴在他身上,脑袋低下去,摆在他的肩头,挨着他的脑袋。
罗永强的眼睛被捂住,眼前黑着,耳朵上微微的痒,谢明宇的声音很小,如果不是这么近,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别这样,别忘。你对不起我的,我都记着,记了好多年。我对不起你的,你也记着,全都记着。”
谢明宇偏头吻他的侧脸,湿润的两片唇,沿着眼角的疤痕吻下来,抖抖索索的,一边说着话。“你装死装了一年,每天我都能想起你,要是有一天忙到晚上了,忽然发现没想到你,结果就是又想了。这么多年了,在我的脑子里,你出现的时间比谁都多。”
罗永强有点发抖,湿热的吻印在脸上,那条疤有点痛,有点痒,酥酥麻麻的,引得脸都跟着扭。谢明宇贴在他身上,越贴越紧密,胸膛对着,下身也厮磨着。
罗永强抓他的手腕,要把挡着眼睛的手拉开,谢明宇不许,身体更用力的压下去。罗永强痛哼了一声,谢明宇一顿,两只手被他拽开了。谢明宇硬转头,把脸蹭在床单里,罗永强往上抓了一把,抓到他下巴,托起他脸,也只看到红红的两只眼睛。
“你哭啊?”罗永强有点想笑。
谢明宇挥动了一下拳头,示威性质的。这个人总是能把正经搞得不正经,相应的,把那些难以揭过去的疮疤也都遮没掉。
谢明宇不想被他遮没,想让他记住,好也记住,不好也记住。
罗永强没有什么抗拒,他解他的衣服,他就躺着,在他手底下渐渐光裸出身体。谢明宇从额头吻起,一丝不苟的做足前戏,鼻尖,唇角,下颌,脖颈,吻沿 着身体的起伏一路下滑。罗永强往起坐了一点,床垫靠着墙的一边堆了一条圆柱大枕,他把胳膊搭上去,头也仰靠上去。头顶上是阁楼的斜窗,六格,每一格环着窗 棂结了冰霜,中间渐渐淡出一小片,可以看见外面的夜空。
罗永强觉得鼻尖微凉,他抬起头,自己的两条腿大大展开,谢明宇伏在中间,捉着挺起的性器,手势有点笨,他吐出舌头,舌尖添上去,然后脸色变得很奇怪。
罗永强看着他笑,脸上的疤不停的扭。
谢明宇被他笑狠了,抓着手里的东西就捏,捏得他缩着抖。然后赶紧道歉,一个不停的笑,一个不停的对不起。谢明宇小心翼翼的,总怕自己陷入以前一样的状态,揍他,上他。他专注的完成初次口交,用口腔包容进去,细致的照顾他每一点感受。
罗永强抬着腿,腿间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赤条条的趴着,含着他的性器。快感来得有点离奇,罗永强打着抖,眼睛跟着湿起来。
“谢明宇,这真奇怪。”
谢明宇抬头,慢慢擦掉嘴角的痕迹,用征询的眼神看着他。罗永强伸手拉他,一手摸到他的头上,揉了揉。“好像我把你生出来了。”
35
谢明宇努力再努力,最终决定不再管他,只管上自己的。
世界上有种人不需要柔情蜜意,不知道是太聪明还是太懒,罗永强一定是因为后者,他连记恨都懒得记,单纯顺从身体的习惯,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把腿扬起来。谢明宇尽可能的温存,不管有没有用处,扶着他的腿,缓缓的推进去。结合的时候逸出一声哼,软软的**。
似乎是头一次这么纯粹的做爱,不掺杂任何无关的企图和情绪。
谢明宇深入进去,伏下身吻他,罗永强闭着眼睛,抬起头迎着,贴合在一起的唇有一种香甜的味道。谢明宇看着罗永强的胳膊,似乎想让他抱上来,罗永强注意到他的停顿,他张开眼睛,谢明宇没有拽他的手,他也没有环上他的脖子,手抓在他撑着的胳膊上,缓缓的,摩挲了一个上下。
只要这样,就够了吧。
谢明宇微翘着上唇,笑容扭起来,跟罗永强一样了。他不能说满足,但是知足。性器还埋在他的身体里,抽动时每一个摩擦都有着真实的感受,找到了人,跟他在一起,他不抗拒,还奢求什么?这一刻那么圆满,而将来还那么长。
“谢明宇。”罗永强仰头看着斜窗外的夜空。
房间里光线很暗,透过冰霜中的玻璃,他们可以看到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
下雪的夜晚是最静谧的,没有杂音,贴在一起的两个人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换了个位置,一起侧躺在枕垫上,谢明宇从背后进入,把自己的一部分放在他体内,然后才觉得安适满意。抽动越来越温柔,偏离了性交的本能,只不过是两个人紧密的连着,不分开。
“谢明宇。”罗永强又叫他。
谢明宇咬着他的耳朵,手从他胳膊下面身过去,捉着他胸前的小粒,等他说话。
“我想过你会来找我,我想过要不要躲得远远的,换名字,换国家。后来觉得没有必要,躲着你干什么呢,躲着,然后天天想着我是在躲你?”
纠葛得太久,早已经忘了当初的缘起,也忘了爱或者不爱。
谢明宇的手脚都搭在他身上,用力缠住。“不用躲。我就在这,别躲。”
“不躲。”罗永强笑,拍拍他的手。“我也没钱出去,刚好走到这,有个朋友要移民,半价盘下来这间店。可是你知不知道,这边看着人来人往的,一条街店面太多,都是薄利,根本不赚钱。快一年了我还没把我妈的棺材本赚回来,万一她这时候去了,我都没钱给她发丧。”
要罗永强持续正经一时三刻显然是很困难的事,谢明宇叹口气,挺着腰用力往前顶。他一边喘气一边断续的说:“我不躲你,我也不跟你一起,你别再拽我回去。”
“再拽你你还要跟我同归于尽?”谢明宇咬着牙问。
“说不好。”罗永强嗤嗤的笑。
“好,你不用跟我回去。”谢明宇抓着他腰,送到最深,趴在他肩膀上叼着一块狠狠的咬。“我跟你留这。”
“我陪着你,赖着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让我住我就在隔壁旅社住,你不用跟我比耐心,小时候你揍我一顿我一直记到现在。我认定了你,你就跑不掉。你先惹我的,你心里也有我,你更习惯跟我做这回事。所以,我会好好对你。”
罗永强挣扎着回身看了他一下,听明白他的话,没听明白他的逻辑。结论一句还响在耳朵边,热情洋溢,声音低沉,如同少年人青涩的告白。
罗永强觉得累,往床上趴,谢明宇跟着起来,整个人压到他背上,性器埋在臀瓣之间,下身撞上去,皮肉摩擦的声音鲜明而淫靡。
谢明宇手抚过他的脖颈,沿着脊柱划下来,揉捏着,一面激烈的进出着,看着他背后的肌肉绷紧。罗永强软软的哼着,他懒得叫,声息自己从鼻腔逸出来,有气无力的撩人。谢明宇按紧他的臀部,挺直身体,一滴不剩的射进去。
爽到的人是他,事后辛苦的人也是他,光着屁股跑上跑下,帮着罗永强擦洗。半天才躺下,吁了口气,想起来还有事后戏,角灯已经关了,黑暗里摸索着伸手,要把他抱在怀里。
罗永强差不多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打他,不让他动。
结果还是给他横肩拦住,两个人差不多宽,这个姿势憋得谁都不能动。罗永强醒了一半,接着踢他,谢明宇到底放开,手还是抓着他手。
“我可能不会有你爱我那么爱你。”声音突兀的响起来,谢明宇打了个颤。
“我这个人有点问题,不大会爱人了。我能让你在这住,我能跟你做爱,但是我不能肯定我爱你。你跟我在一起,时间过去,我可能会爱你,也可能不会。就算是这样,还是要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