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下手9
“学农?”柳橙双手端碗呆呆地抬起头来,嘴里还含着一片青菜叶。
“对啊”,肖文戎朝他碗里夹块肉,理所当然地回答,“高中一般都会在春季举行这种活动,天气适宜,乡下风景也很好。”
“嗯!”柳橙眼睛眯眯地笑起来,很欢快的样子。
肖文戎就想:这孩子真好养啊。完全是一个慈父的心态。
吃完饭柳橙就噔噔噔跑回房间收拾东西,白兔睡衣、纯棉毛巾、拖鞋、卡通牙刷儿童牙膏甚至睡觉前必读的故事书都被整整齐齐地塞在一只白色羊皮旅行箱里。然后望着趴在床上的熊宝宝毛绒玩具,咬咬手指,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肖文戎脱力地想,如果不是体积过于庞大的话,小笨蛋一定会把它也带到乡下去。
出发的那天是个绝对的好天气,天色蓝得纯净可爱,胖乎乎的云朵棉花糖一样软绵绵地飘着,风暖暖地吹在身上,吹得人熏熏欲睡。
客车在公路上飞快地行驶,学生们兴奋地讨论未来三天的计划,叽叽喳喳,整个车厢无比欢快热闹。柳橙趴在车窗上,专注地望向窗外那片广阔的风景。绿油油的稻田,映射着蓝天白云的塘水,一闪而过的木屋,悠闲自在地散步的野牛,在远山的衬托下都显得宁静美好。
小笨蛋看得痴了,一脸向往。肖文戎笑笑,伸手替他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
没有哪个学生会真的把学农当成社会实践活动,大家都抱着玩的心态,像一群被铁笼束缚很久的小兽,在乡下广阔的天地中拼命撒欢。
柳橙打开塞得满当当的旅行箱,笨手笨脚地向外归置物品,肖文戎刚想上去帮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只好转身到走廊上,按下通话键。手机那端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声音,肖文戎不由一愣,过了很久才回应:“爸爸。”
然后两端都陷入莫名的沉默,没有一个人开口。
这种微妙的平衡持续了足足半分钟,沉稳的男人声音再次响起,威严中透着股犀利,“上次我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肖文戎咬住下唇,垂着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握紧,仿佛预感到危险般摆出防御的姿势。他不经意间朝柳橙所在的方向望去,那个瘦小的身影拿着故事书,一蹦一跳地来到床前躺下去,然后津津有味地捧着书看起来,很乖巧的样子,人畜无害。
肖文戎唇边不自觉漫出一抹笑意,然后对着话筒清晰地说:“我想过了,我拒绝。”
手机那端传来一声冷哼,立即变成挂机的忙音。
肖文戎把手机放回口袋,走进房间坐到柳橙身边。那个小笨蛋因为学习异常优秀,已经被神化成全校成绩排名第一的天才学生,可他居然喜欢看超级幼稚的森林动物小故事,还单纯地相信羊咩咩最后一定能战胜大灰狼。
如果肖文戎现在跑出去告诉大家柳橙其实就是个小笨蛋,危机处理能力为零、超级迷糊、会犯白痴到不像正常人的小错误、走在路上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重重摔了一跤,绝对没有人会相信。
大家都被柳橙惊人的年纪统考分数蒙蔽了双眼啊。肖文戎脱力地扶住额头。可是不论如何,他都已经决定要守在这个小笨蛋身边。这是他已经下定决心的事,没有什么人可以强迫他背叛自己的心,即使那个人是父亲也一样。
乡下的午后异常宁静,猫猫狗狗都在温和的阳光的抚摸下慵懒地打盹儿,金灿灿的油菜田一眼望不到尽头,各种颜色肆意奔涌却又奇异地融合,构成绝美的画作。
柳橙惊喜得哇哇乱叫。
两个人被老师安排去田间拔萝卜。小笨蛋不出意外地一身泥,一个萝卜也没到手。肖文戎苦笑一声,把自己拔出来的萝卜分给他一半,好让他去老师那里交差。柳橙带着一身泥土味站在田里笑得很开心,他抱住肖文戎,眼睛亮亮地说:“谢谢!”
肖文戎拿手里的萝卜敲他脑袋一下,故意虎起脸:“谁让你那么笨!”
柳橙就很委屈的样子,耷拉着脑袋垂着尾巴,一步一脚泥地跟在他身后。肖文戎早憋笑憋得胃疼,不过还是决定继续装下去,作为被小笨蛋各种出其不意的状况吓到的一点小小回敬。
接着两人去给鸡喂食。
柳橙捧着饲料站在鸡群中央,一动不动像个稻草人。肖文戎按住他脑袋骂:“笨蛋!你以为是在广场上喂鸽子吗?!这群鸡能飞到你手上啄食吗?!”柳橙被骂得眼泪汪汪,小心翼翼地捧着饲料,努力接近不明所以的鸡群,然后猛地把手伸到那群鸡前面去。
鸡群被这种莽撞行为一个不剩地吓跑。肖文戎哭笑不得,扯着小笨蛋耳朵吼:“你傻啊!你不会抓一把饲料洒进去啊,人家鸡会自己吃的!你以为每种生物都跟你一样笨吗?!”柳橙努力护着被扯痛的耳朵尖叫:“我哪里晓得,我又不是那群鸡!”
肖文戎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不是,难道我是。
夕阳西下,疯玩了一天的学生纷纷从田里赶回去吃饭,食堂里夹杂里青草的香味。肖文戎怕柳橙不够吃,拼命朝他碗里夹菜。柳橙抬起清瘦的面庞,可怜兮兮地说:“唔,我吃不下。”
“还没吃就说吃不下。”肖文戎故意凶他,“田里干活很耗体力的,还不赶快补充补充。”柳橙嘟起嘴,老大不情愿地拿起筷子。不知是不是错觉,肖文戎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悲伤,很浅很淡,但仿佛深入骨髓。
那种感觉转瞬即逝,但肖文戎仍旧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再次努力去看柳橙的面庞。那张脸上早已无波无澜,一片平静,再看不出任何感情。
可越是这样,肖文戎心里越是不安。
柳橙究竟怎么了?
从自己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起,这个男孩就表现得不像一个正常的高中生。成绩优秀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生活自理能力却几乎为零;那么可爱单纯的外表,有时却像个漂亮空洞的陶瓷娃娃;幼稚的,很容易被吓哭的柳橙,和隐忍的,空虚的,没有任何感情外露的柳橙,让人觉得难过又诡异。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这个孩子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
肖文戎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不了解柳橙。
那个孩子渐渐离他远去。
这种感觉让他害怕得浑身发冷。
他曾经固执地把柳橙当作自己的宝贝,拼了命去守护,只为一个呆呆的笑容,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
现在才发现,柳橙早已游离于现实之外,根本不属于任何人。
饭后下手10
肖文戎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一切早有预兆,只不过当时并未觉察罢了。现在回头一想,才觉得有些事的确不大寻常。
这个年纪的男孩,处于发育的巅峰状态,个子都像雨后春笋般猛长。柳橙却是瘦小和可爱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总弥漫着雾气,嘴唇是初生的红润,怎么看都是个没长开的娃娃。肖文戎就着急,每次在饭桌上都像为儿子发愁的父亲,拼命朝柳橙碗里夹菜,催促他多吃。柳橙总吃了几口就说饱了,要么就说吃不下。肖文戎看看他瘦小的身形,又怕撑坏这孩子,就没有强求。
小笨蛋不论做什么,动作总比别人慢半拍,收拾书包也好,躲闪冲自己飞过来的球也好。所以下场往往是被孤零零地遗弃在教室,要么就被球砸得送到医院做脑部断层扫描。肖文戎又气又心疼,恨不能送小笨蛋去学金钟罩铁布衫,免得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可是这样的柳橙很有趣,呆呆的表情,傻傻的笑容,总能让他的心不自觉地温暖起来。小笨蛋大概天生就是“能让人保护欲激增”的体质。
虽然常常咧嘴露出极为开心的笑容,一个人独处的柳橙却异常沉默。经常捧着本书一看就是一天,姿势都不变,甚至没有因为疲乏而伸懒腰、活动活动筋骨之类的小动作,简直像个泥塑。漂亮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天空、流水、偶尔飞过窗前的一两只燕子,神情都出人意料地平淡,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肖文戎起初以为柳橙不过是看书看得入迷罢了,直到某天深夜爬起来去厨房喝水,发现柳橙房间的灯还亮着。他不禁奇怪,柳橙是个绝对的乖宝宝,每天早早完成作业,看会儿电视,九点之前就上床睡觉了,现在开着灯做什么呢?
肖文戎怀着坏坏的好奇心,想突然冲进去吓小笨蛋一跳,于是蹑手蹑脚地靠近房门,轻轻拉开一条缝。柳橙抱膝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穿着单薄的衣衫,背部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一个人默默掉眼泪。
柳橙哭的时候很安静,没有声响,没有抽噎,只有晶莹的泪滴沿着腮帮子向下滑落。肖文戎惊讶得忘记反应,一个人在门前无声地站立。他想冲进去安慰难过的柳橙,却不知为何硬生生刹住脚步,身上似乎挂满沉甸甸的砝码,重得他抬不起手推开那扇门。
过往的一幕幕在肖文戎眼前闪现,他的不安越来越浓重,几乎窒息。
无论如何要弄清楚,肖文戎暗暗握拳。他怕迟一步就会酿成大错,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乡下的夜晚宁静美好,远处的夜空是海一般的深蓝,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在春季的微风中格外清晰悦耳。肖文戎和柳橙并肩坐在草地上,不远处就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在月光的抚摸下显出些可爱的妩媚。
青草的香气就在鼻尖萦绕,肖文戎努力很久才终于紧张兮兮地问:“柳橙,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柳橙被他如临大敌的表情逗笑起来,然后想了想,说:“明天要去田里摘棉花,一定很有意思!”
肖文戎赶紧点头,问:“还有什么话吗?”
柳橙疑惑地看他一眼,又想了想,说:“这里离汤山很近,真想去泡温泉啊!”
肖文戎再次赶紧点头,“好,学农结束以后我们就去汤山。你、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他紧张到掌心都出汗,暗骂自己没用,直接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不就好了吗,搞得现在一颗心不上不下,简直急死人。
柳橙突然像明白什么一样叫起来:“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听我说‘我喜欢你’?”然后鼓起小嘴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你!”
肖文戎被小笨蛋故作正经的可爱表情煞到,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也喜欢你!所以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我们一起想办法面对!”
柳橙开心的表情霎时间不翼而飞,整张脸好似冰冻般凝固。肖文戎有一瞬的后悔,但很快坚定起来,宁可如此也不要再为柳橙无缘无故的悲伤担惊受怕。
面前的男孩咬咬手指,然后抬起头露出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你也觉察到了吗?”沉默了半晌,“没有谁能一直陪着我,你也会离开的对不对?”
“怎么可能!”肖文戎恨不能指天发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永远!”
柳橙睁着大大的眼睛望向他,“嗯,爸爸妈妈以前也这么对我说。”
可现在呢?
肖文戎一下子觉得无比泄气,遥不可知的未来突然变得阴森可怖,似乎正伸出狰狞的双手要将他和柳橙硬生生撕开。
“从小我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做不来,吃饭也比别人慢。除了念书,没有不被笑话的地方。”柳橙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就因为这样,没有人愿意跟我玩,我也交不到朋友,只能拼命学习,努力考个好成绩。这样爸爸妈妈就会开心,疼爱我,买一堆玩具和零食。同学们也渐渐聚拢在我身边,因为总有不会的题目要来问,或者借笔记和练习册。”
“那个时候我很开心,觉得被大家需要着,笔记做得越来越详细,练习册的解答步骤比标准答案还周到。”柳橙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难过,“可是爸爸妈妈的工作突然变得很忙,两三天都不回家,后来渐渐延长到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国外,电话都没办法打,家里堆得全是他们从外国邮寄回来的礼物,我一个都没打开。”
“再后来,好成绩成了必然,没有一个人会来夸奖我,把我当成宝贝一样疼惜。即使笔记再精致,分数再高又怎么样呢,我都快记不清爸爸妈妈的脸了……”柳橙的声音开始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最终不受控制地呜咽出声。泪水夹杂着悲伤打在他单薄的衣衫上,身体颤抖得如同一片风中落叶。
肖文戎轻轻地、轻轻地把那个孩子抱入怀中,似乎要连那些痛苦和悲伤一并抱进去。虽然笨笨的,总是犯迷糊,小意外接连不断,却是个有血有肉的柳橙。有小小的憧憬,简单的愿望,也有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不安。
肖文戎拍着他的背,安慰般轻轻附在他耳边,催眠般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永远。”
柳橙安静地躺在他怀里,突然以同样轻声的口吻说:“你知道吗,我有轻度抑郁症。”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饭后下手11
肖文戎猛地愣住。那个呆呆的、羞涩的、规规矩矩的、会把简单事情弄得一团糟的小笨蛋竟然会得这种病?
柳橙把脑袋埋进双腿间,声音有些疲惫:“已经确诊了,两个月以前。”
肖文戎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笨拙地把那个瘦小的身躯揽进怀里,哄小孩般拍着他的背,一遍遍说:“我不会离开的,不会离开的……”
学农的最后一天,学校安排学生们去田里摘棉花。
春末的风吹得人格外舒爽,大家走在田间小路上,远看是一条细细的线。肖文戎紧紧握着柳橙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信心和勇气通通传达给那个瘦小的身体似的。柳橙微笑,反而安慰起紧张无比的肖文戎来,“我只是轻度病症而已,还没到消极绝望的程度。”
肖文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个,你服用过什么药吗?”
柳橙皱皱眉,回答:“吃过,但是身体比不吃药的时候更难受,所以就没继续吃下去。”
肖文戎“哦”了一声,牵着他的手在田间小路上慢慢地行走。
柳橙一路东张西望,看见什么都好奇宝宝一样瞪大眼睛凑上去。肖文戎刚想提醒他别被蜜蜂蛰了,柳橙就一声惊呼。肖文戎揉揉酸疼的太阳穴,问:“怎么了?”
柳橙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开心地叫:“稻草人!你看你看!”
肖文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不远处的麦田里竖着一个小小的稻草人,蓝衣红帽,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中格外显眼。
肖文戎还未反应过来这娃就已经冲出小路,直向稻草人奔去。肖文戎脱力地扶住额头,他一不注意这个小笨蛋就乱跑!
柳橙噔噔噔跑到稻草人前,伸平双手做出个与稻草人一模一样的姿势。微风吹拂起他的发梢,稚气的神情带着几分倔强,孤独却坚韧地站立着。
肖文戎看着那两个单薄的身影在滚滚麦浪中默默伫立,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孤独,一模一样的坚韧,不由替小笨蛋心疼。
明明是那么可爱,那么招人疼惜的一个孩子。
终于到达棉花田,大家“哄”地一声冲进去,原本平静的田里顿时冒出许多许多小脑袋。柳橙咯咯直笑,拉着肖文戎的手也冲进去。
肖文戎快被这个莽撞的小笨蛋弄到抓狂,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怒吼,只能用眼神狠狠警告。但是柳橙对盘旋在脑袋上空的低气压完全没有觉察,兴致勃勃地开始掰棉花,肖文戎无奈地揉揉太阳穴,做出一副忧郁的表情。
柳橙拾起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球,疑惑地说:“这个就是棉花?怎么和平常见到的不像?”
“笨蛋!”肖文戎从他手里拿过小球,抓住四角用力一掰,雪白的棉絮如同爆米花一般迅速膨胀开来,又白又蓬松,像一朵小小的云。
柳橙又惊又喜,将棉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像捧着一只雏鸟。肖文戎倒宁可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棉花上,省得到处惹祸,至于老师规定的分量,他一个人完成就可以。
柳橙虔诚地捧着那团棉花,张嘴微微地呼气,棉絮随着突来的暖风微微飘动,很好欺负的样子。柳橙笑得跟傻瓜一样,可着劲儿揉搓棉花。等到玩够了,才把它们朝随身背着的小包里一塞,准备带回去接着玩。
肖文戎埋头在地里摘棉花,一手一个,很是熟稔,突然听见柳橙一声尖叫,吓得他赶紧抬起头。
还好只是被棉花上的尖刺划破了手,如果是遇上蛇和有毒的虫子就比较麻烦了。肖文戎借来湿纸巾将柳橙手指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又用纱布简单地包扎好。柳橙一直脸红红地由着他摆弄,动都不敢动。
肖文戎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眼睛直直地望向那个小笨蛋,问:“要不要我含在嘴里替你消毒?”
柳橙果然上当,一边丢脸地尖叫“不要——”一边慌张地后退,结果被树枝绊到,不出意料惨兮兮地摔了一跤,眼睛顿时雾气弥漫,好像马上就能滴出泪来。
肖文戎放心地哈哈大笑,他的小笨蛋又回来了。
为期三天的学农活动在大家的一片欢笑声中结束。宁静美好的乡下,金灿灿的油菜花田,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塘水,海一般深邃的夜空,滚滚麦浪,红衣蓝帽的稻草人,那么多的美好,那么多的回忆。
可对于肖文戎来说,还有一丝苦涩。
学生们纷纷爬上返程的公交,车厢里满是笑闹声,肖文戎在邓域枢上车前叫住他。
邓域枢奇怪地问:“你不回城里吗?”
“柳橙想去汤山泡温泉,我们直接从这里搭车去,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他顿了顿,才把考虑了很久的话问出口:“治抑郁症的药……是不是吃过以后会很难受?”
邓域枢歪头想了想,回答:“对啊,因为一般抗抑郁的药物副作用都很大,而且副作用会先于药效表现出来。所以有吃过药以后会有很难受的感觉,不过千万不能因此停药,抑郁症这种病不是靠乐观向上就能自愈的。”
肖文戎点点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回答:“谢谢。”
不论怎样,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永远。
肖文戎暗自握拳。
两人搭车来到汤山,一路上小笨蛋又好奇宝宝一样哇哇乱叫,肖文戎恨不能装作不认识这娃。
汤山山清水秀,风景优美,泉眼群集,终年泉水汩汩,热气腾腾。汤山温泉是全国四大温泉之首,亦是传承一千五百多年养生养颜精粹之地。泉水清澈透明,不但对多种病痛有奇效,还能促使皮肤细洁光滑。
选好旅馆,换上泳衣,两人手牵手步入池内。
蒸汽袅娜地上升,伴随着宁静、自在与轻松,眼前的一切都雾气迷茫,惬意舒适极了。柳橙安静地坐在池内,皮肤被熏得宛如刚出生般粉嫩,嘴唇水润到不像话,仿佛一块上好的荷叶蒸肉,泛着淡淡的清香与水汽。
肖文戎情不自禁凑上去一亲。
柳橙在雾气迷蒙中清醒地接收了这个吻,脸红得厉害,手简直不知道往哪里摆,只能呆呆地由着肖文戎摆布。
肖文戎百转千回意犹未尽地吻完,放开小笨蛋的唇,舔舔嘴角,很是满足。柳橙嘴角挂着一小抹银丝,配上他呆呆的表情,唔,有点傻。
肖文戎笑着把那个小笨蛋抱在怀里,发誓般说:“不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和你一起去面对。虽然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可我一定会一直陪着你,永远。”
饭后下手12
第二天早晨,两个人又去尝试温泉矿砂浴。这种洗浴利用温泉导热矿砂覆盖人体,在高温环境下通过加速血液循环大量排汗,排出人体炎性渗出物和发热性物质,祛除体内毒素,还能给身体提供足够的氧,吸收热矿中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
柳橙新奇得要命,抱着木桶站在浴池边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肖文戎好笑地看着他,说:“坐进去。”
柳橙立即乖乖遵照指示坐进满是灰色矿砂的池中,肖文戎把白毛巾放在小笨蛋脑袋上,然后用矿砂把他埋得只剩一个脑袋。柳橙傻傻地任他摆弄,矿砂沿着身体的曲线堆出一个小小的人型。肖文戎满意地看看成品,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掏出手机从各个角度把小笨蛋拍个底掉儿。
柳橙委委屈屈地大喊:“你、你也给我躺进来!”
肖文戎一脸邪笑,说:“好,你等着。”然后大大方方地躺进去替自己铺上沙,洒脱又优雅,比起像被铁链锁住的小笨蛋强了不知多少倍。柳橙很郁闷地嘀咕:“为啥会这样……”
两人闭着眼睛安静地躺下来,温度透过矿砂传到身体上,不知不觉就出了一身汗,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肖文戎转过头,看看身边安静地闭着双眼的小笨蛋。薄薄的唇瓣微张,长而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小动物一样惹人疼爱。肖文戎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子勇气,对他说:“去医院治疗吧,我陪着你。”
“唔……”柳橙疑惑地睁开眼睛,“什……么?”还未说完就有一小丝口水顺着嘴角挂下来。
肖文戎认真地看着他,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有了病就一定要治,这件事情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我愿意陪你,所以你也配合医生好不好?听医生的话,认真吃药,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柳橙皱起眉来,咬咬手指,有些不情愿的样子,过了半晌咬咬牙,从喉咙里传出一声细小的“嗯”,算是答应了。其实是个挺勇敢的孩子。
肖文戎笑着亲他一下。这一吻很纯粹,含着宽广的爱,为这个勇敢的男孩祝福。
温泉的滋润让柳橙脸色好了许多,像个刚出蒸笼的白面馒头,软呼呼地泛着热气。
两人一回城肖文戎就立即带他来到邓域枢父亲的医院。
柳橙拿着棒棒糖专心致志地舔,一路上安静非常。肖文戎就想这个儿子真好养啊,陷入甜蜜的慈父心态中去。
因为有邓域枢的帮助,各种手续简化许多,柳橙在房间做检测的时候,肖文戎就有些焦急有些不安地等在外面。邓域枢看他这副样子哈哈大笑,“你怎么弄得跟老婆在里面生孩子一样!”
肖文戎立即满脸通红,用力把头扭向窗户边,装作一点都不在意那个小笨蛋的样子。邓域枢暗想:真是此地无银,我这个外人都看出来了。
精神检查和心理测定都做完,肖文戎赶紧走进去看柳橙,那个家伙还是一副万年不变的呆呆表情,很好揉搓的样子。肖文戎哭笑不得,把零钱包递给他买糖去。柳橙欢呼一声,拿着钱包一溜烟地跑远了。
医生笑眯眯地转过头来,对着两个神情紧张的大男生说,“坐吧。”
“柳橙患的的确是轻度抑郁症,因为没有及时服药,病情有加重的趋势。”
肖文戎呼吸一滞,急忙说:“可是从表面上几乎看不出来啊!”
“轻度抑郁症第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存在‘内苦外乐’的症状。这类病人在举止仪表、言谈接触,外表看来无异常表现,甚至可以给人一种愉快乐观的假象。”医生顿了顿,“抑郁症一般于春秋季病情加重,这个时候要尤为注意。”
肖文戎有些内疚,责怪自己怎么早不发现,白白延误了治疗的时机,虽然并不是他的错。
医生将一小张处方递给他,“我希望柳橙可以住院两天,方便继续观察。这种病有反复发作的倾向,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你等会儿去药房拿些丙咪嗪,每天剂量150到300毫克,分两到三次吃。”
当天晚上柳橙就在医院里住下来。其间倒没有多大波折,病房里的电视机比肖文戎家里的还要大上一圈儿,柳橙就很开心地握着遥控器不肯放,半点也没吵着闹着要回家。
肖文戎脱力地扶额,真不晓得怎么说这个小笨蛋才好。邓域枢大度地笑笑,“随他去吧。”
两人在医院花园的小路上并肩前行,月亮已经悄悄露出了脸。
医院免收了住院费,让肖文戎很感激。邓域枢摆摆手,“VIP病房,空着也是空着。”肖文戎想这句话幸好没让柳橙听到,不然这家伙估计天天都要来医院看电视。
快到大门的时候,肖文戎突然停住脚步,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上次的事,对不起。”
邓域枢茫然地望着他,努力回忆“上次的事”究竟是什么事,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是肖文戎不分青红皂白打他那次。其实,他也没少反击回去,最后两个人都鼻青脸肿地坐在急诊室里冰敷。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有意思的经历。
“没关系。”
肖文戎回到家,一个多月来还是第一次面对没有柳橙存在的屋子,挺不大自在。
那个小笨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他的生活,自然地、不经意地,柔弱却坚韧,平淡却决然。两个奇异的个体渐渐有了默契,那些欢笑、泪水都真实地荡涤心灵,一个人的幸福也能成为两个人的幸福。
肖文戎想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明天要去医院看望小笨蛋,给他做点什么好吃的带过去。要抓住他的心,就得先抓住他的胃。那么爱吃的小笨蛋一定想跑都跑不了。
他打开菜谱,左挑右选,最后决定做菠菜肉丝汤年糕。这道菜有汤有菜有主食,又不腻人,很适合柳橙这样的孩子。
肖文戎动作娴熟地将年糕切成薄片,菠菜洗净切成段,猪瘦肉切成丝加料酒,干淀粉拌匀上浆。然后将炒锅放置在旺火上,倒上熟猪油烧热,姜丝爆香,下肉丝翻炒。动作是熟稔的优雅,带着征战沙场的豪迈与从容,丝毫不见任何慌乱,只怕女孩子见了绝对会倾心不已。至于那个小笨蛋见了会有什么后果,肖文戎摇摇头,表示不愿意去想。
片刻后下菠菜,加高汤,加年糕片,加盐烧沸,关盖略滚。等到年糕已软,最后加入鸡精,起锅,大功告成。
色白,糯口,肉鲜,菜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