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天跟了我许久,有些习惯的确改不掉,比如说行皇家礼。”温孤天玄给自己斟满一碗桂花酒,“公子方才一直在看她,想必早就有所发觉。”
宋雪桥点头默认,“我姑n_ain_ai曾经是你爹的一个侧妃,她行礼的样子比临天柔多了。”
温孤天玄并没在意那句“你爹”,抬了抬眉毛,纡尊降贵地亲自夹了n_ai糕放到裴无念面前,淡淡道,“裴公子好歹尝上一块,也不枉费我这里厨娘忙活了一个时辰。”
又转向宋雪桥道,“我现在这样和化成灰并没有什么分别,你还是叫我温孤吧。”
裴无念神情一时有些恍惚,伸手去取那盘糕点又退了回来,撑着额头勉强笑笑,“这东西还是免了吧,我现在就告诉您我的来历,也请您兑现承诺。”
声音已然有气无力。
“你下了毒?!”宋雪桥轻轻撤开手,皱眉看向温孤天玄,正待质问,但很快他也说不出话了,因为他浑身也开始发软,连带着额上不停地冒出冷汗。
温孤天玄笑道,“我以为你发作的会快一些。”
宋雪桥眉毛拧成了疙瘩,捂住心口厉声道,“你言而无信,明明承认过不会动他。”
温孤天玄呡一口酒,晃了晃碗,“稍安勿躁,他不会死。”
裴无念额上垂发几乎s-hi透,还是尽力一笑,“我不会死,可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所以快些结束最好。”
温孤天玄举着酒坛倏忽起身,两步踱到裴无念身侧,俯身仔细瞧他,眼中意味深不见底。
裴无念像是被人瞧惯了一般,尽力朝温孤天玄笑了笑,答得很果断,“我不满一岁时在郢阳菜市街被武当山拾柴火的老厨子裴来捡到,故我跟着他姓裴,蒙师父张仲逑赐名无念,单字净,四岁以前在门下打杂烧火,五岁上三清观习武至今,不知阁下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温孤天玄听他一言,竟笑得越来越大,连同那些疤痕都成了一团扭在一起的蚯蚓,叫人汗毛直竖。
“没了......”温孤天玄掏出那只白玉筒又抚了两下,踉跄向后退去,墨云般的身影跌坐在椅子上,低声呢喃,“果然,果然。”
“果然很像谁?”裴无念脸色愈发苍白,但还是要风度翩翩,语气不骄不躁,声音带着抖,“我有那么像莫云简么?”
温孤天玄好像已经完全聋了,连带着脑袋也越垂越低。
宋雪桥凛了眉头,衣袖胡乱抹去额上薄汗,扇子“啪”地一声敲在桌上,软地没有气力。
但他还是恶狠狠道,“身世说也说了,你解药也该交出来了。”
“不用了......”温孤天玄终于回过神般笑了两声,将白玉筒缓缓取出放到案上,推到裴无念手边,手指还不忘点一点,眸中那抹奇诡的光更盛,隐隐约约透着丝期盼,“你打开看看。”
不等裴无念有所动作,宋雪桥已然伸出扇子将白玉筒勾了过来,冷笑道,“你能下一次毒,谁知道有没有第二次?”
折扇扇头带针,手腕处稍稍一转,白玉筒便瞬时被掀开,分成两半散在了桌上,里面并无暗器,也无毒]药,只有一颗圆润发白的珠子,珠子上裹着几道淡色的裂纹。
温孤天玄凤眼深瞳中的意味愈发不明晰,指着珠子朝裴无念苦笑道,“你就碰碰她罢,她找了你一辈子,直到她死。”
裴无念自然不会去碰,他虽然气息微弱,脑袋却还相当清晰。
“这种时候就不必卖关子了,她是我亲人,我就带着她出去厚葬,如果她与我并无关系,我知道有关燕山道人的事情之后,自会离开。”
温孤天玄又开始看那盘n_ai糕,放久了,已经有些化开,甜腻的气味浓郁。
“穷人家养不起孩子,双胞胎女儿更不用讲,一丢丢一双,一个清贫地长大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妾,一个成了十郡主。”温孤天玄闷下一口桂花酒,抬眼看向楼下的亭台帷幔,自顾自道。
“可惜十郡主命不好,摊上个造孽的父母,所以她不得不出去闯荡江湖,闹到最后成了女魔头,女魔头自然想找到自己真正的亲人。”
温孤天玄朝他们抬起两根手指,“共费了两年光y-in,她终于打听到自己姐姐的消息,两人相认,抱头痛哭一场,巧的是姐姐彼时刚生一个儿子,女魔头欢喜得不得了,常常带在身边,小公子娇气,什么也不爱吃,唯独爱吃这羊n_ai糕,她就日日让厨娘去做。”
裴无念面上平静。
宋雪桥却忍不住皱眉看了看那盘羊n_ai糕,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腹诽道,“裴无念没长牙的时候竟然爱吃这甜腻腻的玩意儿?”
“更巧的是,姐姐是个荡]妇,那个儿子是跟外头人生的,外头人提上裤子走了个干净,她留在那户人家怕地位不保,便狠心把孩子丢了在了菜市口。”温孤天玄叹出一口气,“女魔头得知差点没疯,想去找的时候,人已不见,往后的日子里,姐姐终究带着心结病死,女魔头翻遍了郢阳城,却什么也没找着。”
“众人皆以为被野狗叼了或是被人贩子卖了。”温孤天玄顿了一顿,“没想到...是上了武当。”
裴无念静静听完,摇头苦笑,“原来我还有这样一位姨娘。”
“你这位姨娘可比你亲娘还要亲娘。”宋雪桥道,“所以前辈只是想帮你女儿认个亲么?”
温孤天玄突然一阵让人齿风发冷的笑,“没错,亲也认了,我也该兑现承诺了。”
裴无念道,“请讲。”
“女魔头晚年不想造孽,便信了佛,这只白玉棺里就是她的舍利,她刚去世就恰好碰上贪欢楼一场大火,我赶到时,只救出了一个被火烤瞎眼的长老和这只玉棺。”
温孤天玄颓然叹气,“长老说,她到死就两个愿望,一是找到小公子,二是对丁墨白为她烧舍利道声谢,所以......这颗舍利就是燕山老贼所留,别的除了些暗器,再无其他。”
宋雪桥忍不住干笑,“我还说了不会带走莫云简前辈的遗骸,真是乌鸦嘴。”
温孤天玄恍若未闻,眼中癫狂,口中喃喃道,“生前愿难满,死后当尽心,所以你要陪着她。”
一只手将玉棺盖缓缓盖上,又推到了裴无念跟前。
安王爷朱运,人们口中的仁义王爷,已经成了个疯子。
宋雪桥心道,“到死都没提你这么个养父,如今看来倒是情有可原。”
“所以前辈是给我两条路选?”裴无念面色从煞白成了惨白,竟还能笑得出来,“一是我死在这里给我姨娘陪葬,二是我带她走。”
“不对,只有一条路。”温孤天玄眸中精光四s_h_è ,突然站起,竟单手扫过桌面,抡起桂花酒坛往一处庭院中假山砸去。
酒坛应掌风发出一声闷响,长眼睛一样冲着山石顶上一处凸峰飞落。
一道蓝影忽地自围栏跃下,不过顷刻的功夫,那坛酒又回到了桌上,蓝影端坐桌边,折扇扇起肩上一缕长发,还是那副悠哉的模样,声音清透,“这么好的酒,喂了石头岂不可惜?”
温孤天玄睁大了眼,想说话却再也说不出,今夜那块塞他口的擦剑布已被撕扯成了长条,恰到好处的在他双手上打了个死结,一把银光长剑正横在脖子上。
裴无念长身玉立,面上已无半点病容,面上春风和煦,“我倒觉得,比起第一条路,莫楼主她自己更愿意跟我这个侄子走。”
温孤天玄疤痕抽了一抽,面带惊色,“你们方才......”
宋雪桥“啧”了一声,掏出那只鎏金狮子搁到桌上,“你自己看看这玩意儿吧,能不能有些新鲜的□□,新鲜的词和新鲜的招数。”
温孤天玄双手捧过狮子,把玩两下,眼中闪过一丝古怪,旋即又笑道,“莫非公子觉得我药下在狮子上?”
云山剑身微动,裴无念缓缓站到一侧,笑道,“前辈如果够聪明,就不该下药。”
温孤天玄忽地一软,瘫在了椅子上,狮子也顺势滚落到一旁,他瞪眼怒道,“你们使诈?!”
狮子可怜巴巴地躺着,裴无念顺手捡起丢到案上,朝宋雪桥笑道,“杜维玉做出来的软筋粉果真好用,就是解药苦了点。”
“良药苦口,市井上的软筋粉哪里是那个老头的对手。”宋雪桥踱到温孤天玄身侧,抬起扇子给他扇风。
“前辈,你聪明,但并不够聪明,花茶我们不一定会喝,熏香熏散会让你自己也中毒,你进来后只碰过狮子和茶杯,知道我师兄在看狮子,但我师兄也知道你一直在看他,所以你定然不会刻意在狮子上下毒,下毒的地方就剩下三个机会。”
宋雪桥伸出三根手指在半死不活的温孤天玄眼前晃了晃。
“一是那两个香喷喷的小姑娘,但小姑娘也伺候了你,所以不是她们,二是临天,可临天给的黑布铁链藏不了粉末,所以,只剩下一个人。”
温孤天玄陡然睁大了眼。
宋雪桥呲牙笑笑,继续道,“兰公子算是个惊喜,就是那一脸的脂粉反倒画蛇添足了,虽说他走路确实像个软筋粉嗑多的。”
温孤天玄软筋粉效力已完全发作,只得有气无力地指指宋雪桥,只会重复一句,“可你们方才每明明......”
“王爷果然还是适合呆在王府颐养天年,江湖上三教九流的玩意儿可不止软筋粉这一种。”宋雪桥春风得意,“谁都有想偷懒不做功课的时候,装病丸我都用了七八年了,自然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