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源很难再想起第一次见到马奇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甚至很难描述他的长相和身材,印象里面落了一个灰秃秃模糊的轮廓,虽然很长时间他对男人身材偏胖的爱好让马奇暗暗骄傲过。正相反,马奇却说得出他那天穿着灰色卡其布的工服和军用裤子,左脚还挽了边儿,嘴唇有些干裂,可眼睛透明。
1985年的春天,整个呼和浩特都充满了风沙,刮得杨柳叶子都缺边儿少角儿,可是阳光却直白的照在大地上面。世源到精密仪器研究所报道已经2个月了,每天-的同学,晚上曾经跑到他床上面来,用有些浮动的身体靠着他,夏夜里听风吹草动。
工厂里面的老师傅们都已经来了,懒散的坐在窗子下面喝茶抽烟。下午的时光隔离了风沙在弥漫着烟味和机油味道的厂房里面有些迷醉。世源打了个招呼,问今天有没有活儿,张师傅摇摇头,嘱咐他,一会儿他们去水厂看一个磨具,他看场。世源点头。
师傅们走了,世源把自己的那台机床擦干净,然后在后面休息的床上躺着,看一本闲书迷迷糊糊的睡过去。混沌地听不见外面的声响,4月初的天温暖干燥是一床单棉被。突然感觉有人拍自己的脸,一下下地拍,有些柔,让世源有些错觉因为胖火烧跑到身边来,下意识的侧过头去迎合拍他的手。那手却没有继续拍他,而是搂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放平在床上。屋子里面又安静了,世源中了梦魇,醒不来只是心里面有些失落。
傍晚的时候,世源终于清醒了。他慌慌张张的抱着一推图纸往办公楼上面跑。下午拍他的人不是别人,是马奇。马奇是精密仪器研究所所长和工程部的部长,世源的实习期马上就要完结,他的未来完全在马奇的手中。
楼里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世源定神推开马奇的办公室,那是四楼一间最宽敞的办公室,有一个很大的皮沙发和两盆杜鹃花。马奇就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带着眼镜,专心的看着一些图纸。马奇微微的朝世源点点头,让他坐下,拿过世源画的图纸。世源从师傅那里知道马局长下午的时候来找过他,想起下午朦胧中的事情,不由得把眼睛挪开,看窗台上面的杜鹃。
马奇看了看世源,问道:这是你画的?
世源点头。
马奇说:你是上海工程大学毕业的吧。
世源又点点头。
马奇说:我也是。
世源有些惊奇,但是马奇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他的图。
最后马奇把图纸还给世源,说:你下个月跟着车工们好好磨螺丝,然后接着把你画得图给我看看。
世源常能听到工人嘲笑马奇的话,说他老婆瘦的像一只麻杆,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秤杆碰上秤砣。。。因为马奇在中年人里面算微胖的。马奇年轻的时候是个帅气的才子,这厂房就是他自己领导工人盖起来的,那时候他也只是刚刚毕业而已。
如果马奇没有碰到他现在的麻杆老婆,他也许不会是仪器局的局长。他也就是个高级工程师。老师傅们在午后说起马奇来,总是津津乐道于他和他老婆的种种,略带惋惜的说起马奇当年并非像现在这样没有生气和官僚,又略带嘲讽的说起马奇对着他老婆时面部表情的呆笨和漠然。
世源猜度了很多次马奇面部表情上面带动出来的心里表象,可是很空白。毕竟马奇大他整整24岁。
85年的春天,世源21岁。马奇45岁。
一个45岁微胖男人的手稍微还带着温凉的手汗托起他的脖子,轻轻拍着他的脸。世源有些恍惚,因为他开始怀疑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马奇。
马奇有时候会到工厂里面来,老师傅们都变得谦卑和温顺,世源站在他们后面,看着马所长若有所思的听师傅们介绍工作的进度和生活条件上的一些埋怨,表情没有波澜。他好像认真的在听,但世源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他看世源画机器解析图,用手滑过图纸,手指头上面留下蓝色,笑着对世源说:你看。世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捏起世源的衣角,一擦。世源心猛地一跳,觉得手指头有些发凉。马奇又把注意力转到图纸上面去,很认真地看。
可是,世源知道,他根本没有看。 马奇有时候会带一些图纸让世源重新画,后来直接告诉他画什么机器的图纸。世源那段时间很累,他画了很多,马奇直接拿走,世源知道那些图纸,马奇拿走后会写上自己的名字成为他的成果,他和很多大型研究所的领导一样,为自己培养打手。
世源很认真地画给马奇的图。上学的时候世源的图就是全班公认的漂亮。胖火烧曾告诉世源他画图时候认真的表情有些妖媚,这让世源初听时有些惊异,而后又有些激动。
世源侧着头用铅笔在图纸上面标出线路的走势,然后用分规去分一个纸壳。厂房里面的下午很安静,世源将磨具都推到一边儿去,空出地方用钉子小心得固定住图纸,尽量让图纸是垂直的,他没有画图板。
阳光从上面布满灰尘的窗户上面飘摇下来,射在蓝色的图纸上面,世源的手指头上面沾上蓝色。他侧头向门,用三角板去比铅笔头。他想起妖媚这个词,不由得笑了。
厂房里面只有他一个人,马奇背着手踱着步子挪过来。世源没有抬眼还是保持着面向着门的样子,等着马奇来到他身边都能够闻到他身上的烟味时,突然喊了他一声:马所长。马奇停下来,干咳了一下。
马奇说:你就在这上面画图?
世源笑着抬起头来,仰视着他的脸,其实只能看到他的下巴,说:我没有画图板。
这话说得有些挑衅。马奇尴尬的笑了笑,退了一步,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别着急,别着急,会有的。
马奇的手在世源的肩膀上稍稍停留,半个手指触到世源的脖子上面。世源不动,等着他把手挪开。良久,世源突然问:那天我睡着了,是您来找我吧。
马奇低头看世源,好像在研究,而后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年轻人呀,真是什么时候都能睡着。说完就背着手走了。
世源看着他走出厂房。那天马奇没有来要他的图纸,后来也没在来要。
世源的实习期满被调进工程部,引起了一些议论。不少人都很垂涎进工程部的。
世源明白。
(二)
世源的家世一般,他爸爸是一个老锅炉工,祖上三代是贫农加工人,世源的爸爸在临死前求一个老同学为世源争取了一个大学的名额。这样他才得以到上海去年念大学。
世源在工程部大半年都在一个仪器室里面仪器维护。仪器室是四楼除了马奇的办公室外最大的一间。仪器用厚帆布袋子罩着,玻璃都雾蒙蒙的,和厂房没什么不一样。世源暗自想他还是没有脱离厂房实习,只是从楼下搬到了楼上,活计变成了擦洗仪器。闲着没事情干就把房子里所有的地方包括墙角都擦得干干净净。正午的阳光就明媚起来,照在世源脸上,被迫眯起眼睛。
下午马奇给他一个画图板。这是以前马奇用过的。世源看到细细密密的刀痕和小孔在图板的周边,但中间大部分都非常光滑,他保护得很好。
马奇说他用了快10年,只是这两年才不用的。
世源不信他。
边角处的油泽告诉他,这块板子可不只是被空置了一,二年的问题。但无论怎么说,他总算有一块自己的绘图板。
下午世源看资料柜里面留得图纸,仔细分辨不同的人在图纸留下的痕迹,太阳暖暖地照在脖子上面,歪歪头睡了过去。空置的脑子睡不踏实,有人进来,一立脖子就醒了。马奇站在他前面问:看什么呢?世源用手摆弄着图纸抬头正要回答,对方突然伸手在自己的下巴上一擦,笑着说:蹭上蓝色了。世源傻在那里。马奇环顾四周,说:这都是你擦得?世源点头。马奇又笑,背着手离开。
世源长长的出了口气,靠坐在椅子上面。用眼睛扫过每一寸他擦过的地方。马奇的手微凉有些粗糙。他已经想不起这样一种潮潮的触摸最先的一次是什么时候,无论他曾经多么贪恋这样的接触而未果。
他和马奇每次见面都很奇怪,每次都是他坐着他站着,他在不经意间抚一下他的衣角或者下巴,或者他睡着了,他拍拍他的脸。。。。
世源自己想着笑起来,这老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得。
以后的大半年,世源空占在一个大屋子里面,用马奇传给他的画图板画给马奇的图纸,甚至在一次区级的技术评定上,世源的图纸都被灌上马奇的名字。人们从先前对世源的不满渐渐变成可怜。有人甚至跑来偷偷得和世源说不要给马奇画得这么好。
世源微笑。
秋天的时候,马奇给他带来一包茶,世源一天的时间用所有的杯子罐子都泡了茶,放在房子里面的角落。茶的气息蔓延开来把帆布上的土味和机油味盖过去。世源靠在椅子上面,双手捧着缸子,尖嘴吹开上面的茶叶。马奇进来,世源站起来。满屋子的茶香让马奇有些惊讶,来回指指说:这是你弄得?世源点点头。马奇像是要笑一下但没有,看着他的杯子说:不要浪费。
世源把杯子递过去,马奇拿着喝了一口,又把到嘴的茶叶渣吐到地上,笑着说:太浓了。
第二天,马奇又给世源拿过两包茶来,这一次世源没有浪费,放起来慢慢地喝。
冬天,马奇来找世源要茶叶喝,世源穿着棉袄离暖气近些,手套还在手上没有拿下来。马奇知道这间房子里面不能给太多的暖气,要保护仪器。窗户又不够密封,内蒙的冬天雪从不迟到,有时候连天大雪鹅毛飘落,路面结厚厚的冰,世源骑车上班的路上,摔了一跤,手掌生疼。马奇拿过他的手捏捏,问道:疼吗?世源笑说:疼,有点儿麻。
他们聊起一些生活上的琐事,马奇说他怕小孩子哭,哄不好。说上海工程大学的曹贤年教授的铜像太年轻了,总有女生路过的时候吃笑。世源的妈妈瘫痪在床上,他申请下午能不能早些回去,马奇同意了。马奇打量世源问他长得像谁?世源说像妈妈。马奇默了一下,说:你妈妈很好看吧。世源不语。
临走,马奇说:把暖气打开吧。世源抬头看他。他笑着说:那些机器都是坏得。世源忍耐着看他离去。恨死了,两个人挨在一起半天,他冻了半个冬天,才说。
现在才说!
(三)
86年初春,世源接待了两个港商(说是港商),那个时候的人看什么都新鲜,两个花花绿绿的小纸人浸了水鲜活的站在世源面前,拿捏着鼻子说话。半小时下来,世源的鼻子也变得嗡嗡的。这一男一女说是来考察项目的,有投资的可能。世源把他们让到马奇的办公室,马奇开会还没有回来。
双方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张工进来,让世源带着参观一下他们的精密仪器和测量机器。世源一傻。。哪些?张工一急。。。说就是你平常看着的那些。。这时候,马奇闯进来,他得到消息一路赶回来。世源告诉他港商要看那些仪器,马奇和平地微笑着拍世源的肩膀,带上两个港商往机器房走。
世源努力不让自己笑起来。和这些大型仪器呆了半年之久,竟不知道它们都是英雄,马奇堆术语卖弄语速,吹每个机器的用处和前途,声音有力语调自信而且肯定。世源站在两个港商的后面看到恰巧又是一个午后的阳光将窗棱的影子平放在仪器绿色的漆皮上面,马奇恰好在这阴影里面,鼻尖和脑门上浸出汗来,他随手擦去。肩膀有些肉圆的撑住袖口的边角处。马奇感到世源看他,瞟过一眼,微笑起来。
两个港商听来听去也不表态。马奇提出带他们观光一下昭君坟,对方立刻表态同意。
第二天,马奇和世源带着港商到昭君坟去,听说里面埋了昭君的一只鞋,可在世源看来只是一个需要仰望的大土包。3月的天气还是冷,世源把领子竖起来,想起去年刚进厂时,人们谈论马奇的话,现在看到他奔前跑后,其间的辛苦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吃饭是在一个蒙古包里面,大家唱歌喝酒吃手扒羊,港商想听敬酒歌,可又不愿意多喝酒,马奇代劳喝了不少,渐渐撑不住,世源也喝了些但不多。马奇暗自说:咱们两个总得有一个是清醒的。世源记住。
港商终于尽兴愿意回宾馆去了,世源也着急回家,可马奇根本走不了路,进城后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一夜。世源把马奇安置好,用温水给他擦手和脚,擦过脸的时候,马奇睁开眼,两个人对视,世源的手停顿了一下又开始擦,动作重些,擦在脸上有些红道道,马奇半眯着眼睛看他。这让世源有些浮躁。
后半夜世源才回到家。妈妈已经在邻居家吃过饭睡着了。世源躺在床上拿起自己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酒味和旅馆里面香皂的味道。马奇身上现在也是这样的味道吧。他擦他的眼皮时,马奇也是睁着眼睛,说自己头疼。世源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垂着眼睛擦他的脸和手。临走,马奇说他好像一个窗台,等着世源把上面的灰尘擦去。
港商同意投资,设了一个科研项目:大型机器零件切割机。张工,世源和马奇合作这个项目。这是世源第一次参加设计项目,无论名字排到最后,还是所有的设计图纸都要他来画,心情还是激动地。马奇又加了世源一些补助,这也让世源有些感动。
张工是研究所里面的老资格,不是很服气马奇的名字写在自己前面,所以只是叫世源有什么问题去找他,工作上面就不再过问。马奇天天开会,市里局里的汇报他们与港商合作的项目,根本不过问。
世源还是在他那间仪器房子里面画图,不过,这一次他终于在图纸上面写自己的名字:刘世源。
(四)
世源参考设计了一个横向的切割机。
两个星期初稿完成,部分零件到车间加工试验。世源和工厂里几个老师傅在一起拆了一个旧的切割机,天天弄得一身油污。人却总是高高兴兴的。
星期五下午给马奇看图纸,他却一直在打电话。世源只好退出来。大房间里面的帆布袋上面有灰尘,就拿抹布都擦一遍。马奇进来递给他二套崭新的工衣。世源告诉他想在原有的设计上面改进一些。马奇挥挥手让他和张工多商量。
马奇侧头突然问世源:那天几点回到家?
世源说2点。
马奇哦了一声点点头,竟自说:我当你没走。
世源抬起头看着马奇。发现站在近处的马奇比他高些。马奇看见太阳深处的光在世源的身边撒下些金粉。忍不住在世源脸上一抚,停留在上面不放下来。
就听见楼道里面有人亮敞敞的喊:刘世源,有人找!
两个人都一个机灵。马奇有些慌乱背着手挪到画图前面。来人进来看见马奇声音立刻小了,他后面跟着一个人,高高壮壮的,世源不由得怔了:周涛。
周六,世源带周涛逛逛街景,两个人到满都海公园去。下午公园里4月的风吹得世源前额上的头发有些凌乱。周涛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世源,走过树林的拐弯处,整个人扑在世源身上,压得世源心慌。想起大学时候,他的脸在世源的脖子上面蹭,他都会笑。世源颤栗起来,周涛的嘴凑过来,世源突然一侧脸。周涛抓着世源的肩膀,看着他。僵持了一会儿。
为什么?
世源沉默。
因为那个老头?
世源皱眉:他不老。。。。
周涛走的时候没有看世源一眼,赌气的噘着嘴,甚至没有说再见。世源倒是很平静的送他,看火车离开站台。世源走在路上回想对周涛是否有些残忍,毕竟他千里迢迢地跑来看自己,想起在大学自己曾靠在他身上寻找安慰。虽然已经过去了,可并不表示他忘记了哪些拥抱的夜晚,他只是不再能够接受他的触摸。
想马奇那天和周涛碰面,两个人都侧眼看对方一下,似乎有些了然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世源在原来设计的图纸上面改进了一些设备,让切割速度能快些,还按了一个应急的保护措施。张工嫌世源没有经过他的同意私自做图纸的改变,马奇看完倒是没什么反应,就是点点头。三个人最后通过了世源的图纸,同意到下面厂房做样品。世源料到张工不会喜欢,但他还是希望马奇能表示些。周涛走后,马奇一直在开会,他也一直没有和马奇接触过。
世源开始指导工人按照图纸做样品的时候,马奇过来看了看工作进展的情况。世源并不怎么搭理马奇。马奇用图纸对刀片的位置。
你朋友走了?
“嗯”
两个人都各自摆弄手头的机器零件。世源对马奇抱得希望也不是很大,可却不能再接受其他男人的触摸,这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失衡。
4月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过去了。桃花红,斜阳更深,世源偶尔也到街边的公园去走走,看看池塘青蛙,琢磨着自己的切割机和马奇的各种表情。
五一过后,样品的大体样子出来。世源成天泡在厂房里面看自己的成果,买了几两花生米和几个师傅喝些小酒,倒也自在高兴。可是过了很长时间,张工和马奇两个人都好像没有这件事情一样,不闻不问。这让世源有些烦躁,跑去问马奇。马奇却说:港商的钱迟迟未到,而找到他们也不容易,项目就只好放着。
六月终于放弃了等待,港商完全成了泡影。他们原来下得那点儿订金根本不够,世源有些气愤,看着自己设计出来的东西发呆。
马奇劝世源:算了,我找人把机器抬到楼上来,作为精密仪器存放起来。给你找一个好些的帆布袋子。
世源已到极限,说:我可以把机器毁掉。
马奇惊讶的看看他,叹了口气:你别急,再等两天吧。
世源后来想想自己也有些过分,而对于马奇平日里的照顾,他也不是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相互试探着拉近彼此的距离。这几天忙,闲下来回想起他和马奇最后一次单独相处,他抚上他的脸的瞬间突然被打断,有些失落。自从那次谈完港商投资的事情后,马奇一直在跑。世源急切地想知道结果,开始盼望能早些见到他,自己的心里面突然寻出一条光明正大想他的理由,不由得窃喜。
夏天,世源终于等到一个好消息,无锡机械制造总厂愿意买这个项目。他们是马奇原来在北京开会时遇见的,正缺一个切割机。来人看看仪器非常感兴趣,世源设计的安全设备,当场演示以后,厂方对速度和断面都非常满意,当下定板。
那天下午,世源在厂房里和几位师傅喝酒有些醉,躺在小床上醒酒。夏日午后的天气有些潮湿,厂方里面空荡荡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窗外面树叶打一下玻璃就发出噗噗的声音。感觉一双手清凉的抚上自己的额头。世源微微笑起来,有些着落,也不睁开眼睛。他认识他的手,有些粗糙,指肚圆鼓,手掌却很单薄。
他感觉到马奇弯下些身子,就突然一起来,睁眼,马奇向后一退,两个人都呆了一下。世源坐起来,搂住马奇的脖子,吻吻他的唇。马奇被这样大胆的举动吓呆了一秒钟,突然推开他,绷紧了脸,世源仰头恶作剧的看他,不由得两个人都笑了。马奇跺着步子走出去,世源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后怕。
因为切割机的项目,无锡反馈说效果很好,受到市局领导的关注。马奇下午带着世源去作报告,深长的报告让世源几乎睡过去。最后切割机反倒成了点缀。回到单位,张工极度不高兴的数落世源,说为什么去市局开会不叫上他。好歹他也是这个项目的工程师。
世源不语,马奇微笑。
(五)
世源进了办公室就开始后悔,男男女女也就是阿猫阿狗这样的事情,谁要是有个项目做做,大家都在后面议论,并不是喜悦之心,反倒增加些嫉妒和猜疑。做项目的人也不好意思起来,造成很多项目不了了之。
世源看着窗外的阳光从大玻璃射进来,开始怀念看管机器的时光,那个时候马奇可以随时进来找他,现在却只能淡淡的冲他点点头,人前的距离陡然让两个人生分起来。
而后的一年,世源虽然碰到一些工差的机会,却因为要照顾妈妈放弃了。马奇私下说:他知道有家比较好的疗养院,世源不想。一是太贵,二是不愿欠马奇太大的人情。两个人想见面就约好了去满都海公园去。在那里,马奇不似在单位像个衣服架子,是个温和善良的中年人。
世源笑着告诉他。
他叹气:老了。你看我胳膊上面的肉,年轻的时候可都是肌肉。
世源懒得与他回忆过去。笑着在他胳膊上面捏捏。
两个人接吻,世源也不像从前胆大,无法再鼓起勇气去吓他半秒钟。
马奇知道他那天是喝了酒,乘机放肆点,捏起他的下巴调侃他。
世源当真红了脸。
比起马奇吻他时显出急切的索取,他更喜欢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面下陷一些,觉得自己像猫。
89年春天,全内蒙要筹备一个仪器机械工程展览会,所有的款子批下来,人们都沸腾起来,几乎每个人都能拿个项目来作,竟然不用分组。上次切割机的成功造成很多人都向这方面走。张工凭着老资格首当其冲的拿下电动分割机的项目,让人们心痒又不敢用手抓。
马奇问世源想搞一个什么项目,世源沉思后说想做一个残疾人专用电瓶车。他希望马奇能给他做些指导。马奇答应下来,但坚持项目还是世源一个人来作,这样评职称的时候,世源就能从助理工程师成为工程师了。世源的工资和津贴也能得到相应的改动。
在那个沸沸扬扬的春天,世源这样小小的变动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世源暗自佩服马奇总能不动声色的得到他想要得。虚扬实藏,是个狠角色。两个人相处快一年,而世源并不敢说是了解他的。
马奇意外继承了一个外亲奶奶留下的一间小平房。两个人见面就到马奇在市郊的一座平房小院儿里面。院子很小,矮矮的土墙,院子里面堆着瓦片花盆,墙根都是些自然生长的植物,那牵牛花顺墙爬出几朵来,很生趣。
隔壁一个孤老头去年冬天睡死在家里面,人们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他的破帽子缝了好多的钱,第二天一个高大的男人来认拿走了他的钱。等那个人走了一天,人们才想起应该质问他,为什么不管老人。
马奇问他:你怕不怕老的那一天?
世源摇头。
马奇微笑着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不想。
世源越来越讨厌马奇总是把他老他年轻的话一遍遍地提,等到下午马奇抱着世源吻他的脖子和耳垂时,世源却还在想这件事。
五月份的天空很高远,小院子让世源用红砖铺平,土墙墙角上面挂上两个吊兰,人不能每天去浇水就枯死了,牵牛花却趁机攀爬上来,马奇好笑得说倒是便宜了它们。不足10平米的小房子给了世源极大的装修乐趣,他用刷子蘸水把陈年的暗红色的春联从门楣上面刷下去,玻璃擦净,屋里外的地面扫完泼上些水,在窗台上面放一盆仙人掌。屋顶上面细索的声音,世源跑出去看马奇站在屋顶上换一片残瓦。瓦楞红色的几何图案,灰楚楚的多出一个人来,后面衬上了柔蓝的天空,世源不由得痴了。
他很小的时候,似乎看见过这样的情景,也是那人那空,可是没有现在如此强烈的归属感。
研究所的厂房里出现了空前的热闹,老师傅小师傅都被各大工程师们抢了个精光。世源很多活都开始自己动手,车,磨,洗都很在行。倒是原来和他关系好的老师傅们暗自把他的图纸排在前面。世源也不多说,要说真有感情,整个研究所就数这几个老师傅了。从他进单位的第一天起真正教过他东西的也是他们。
世源希望能有一个多档可调节的变速器,可设计上面有些难度。上午工厂里面太热闹,各大工程师们都拧着工人帮他们测机器,图纸到处都是。张工的分割机样子最快出来,他也想安装一些安全设备在上面,可是又怕影响到机器的速度。有人偷偷告诉世源张工曾偷偷跑到资料室里面看以前世源画的图纸,世源笑着没说话。到最后,张工只是在分割机上面安了一个大手柄,让人手和机器离得远些,可是样子十分可笑,人见人笑。后来,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又拆了。
世源要测齿轮的转速和压力,等到中午老师傅们才空出时间和他一起做。世源参看了很多机械变速器的图纸,可位置都不理想。想起很早以前在四楼机械房里面见到过这样的图纸,就跑上楼去翻。四楼的机械房世源搬走后就没有人管,一进去又是一鼻子灰尘,再看见那些大机械和自己坐在大桌子前,不由得想起那天冬天两个人挨坐在一起喝茶的光景。
世源推开过去的图纸,边角处的焦黄让世源有些恍惚,所有背负着历史的东西都会给他些压力,凭着记忆力找到那张图纸,从下笔看,这个人画的图很取巧,橡皮的擦痕处理得也不好。可是他对机械里部的布局却是把握得恰到好处。世源很惊讶地看到他在图纸上面对变速器得处理和自己的构思很像。看来是可行的。他翻看那个工程师的名字,很陌生,想此人已经不在所里了。世源无从请教有些遗憾,无聊得把图纸对向阳光,却猛得坐起来。
在图纸最不经意的地方写着一个人名字:马奇。
(六)
马奇先是否认那张图的出处,世源听过工厂里面的老师傅说他年轻时很狡猾,曾经在自己焊过的钢板上面偷刻自己的名字,最后马奇终于承认那张图的确是他画的,因为年轻气盛就把自己的名字想了个办法写在图纸里面。世源微笑着说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
马奇也不生气,只是自顾自地说: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世源打断他:我想在车上面按一个变速器。
马奇摇头说行不通。
世源不解,按图纸来做嘛。
马奇说:你要得这个变速器太精细,工厂的技术不可能完成这样的构想。
世源不信,跑了几家制造厂的确不行。张工知道世源设计上面碰到瓶颈很是高兴,这几天碰到世源也是温和微笑,世源嫌办公室里面人多,自己又跑回四楼的机械房去看图纸,找来抹布擦帆布上面的灰尘。看见阳光更明亮些,结果发现角落里的那台机器上有个变速器,指给马奇,马奇沉思良久,说拆下来,把上面的标志擦了。世源赶忙去拆。
周末,世源和几个师傅都在车间里面想办法安装这台变速器,世源后来想起那几个师傅,打心里面感激,项目好了也不会写上他们的名字,连加班都不算,纯粹是帮助他。车子终于能跑了,大家都很高兴。一位老师傅忍不住骑上去开了一下,赶忙停下来,怕给他开坏了,很珍惜。大家对变速器的事情都绝口不提。马奇星期一的时候也跑过来,仔细打量这台机器,给世源一个建议,让他在车上按一个顶棚,可以为人挡雨挡风。世源想了想觉得形状不好做。马奇说可以是折叠型的,世源哎呀一声拍了马奇的肩膀,整个在场的人都呆了3秒钟,老师傅赶忙上去说好话,说世源年轻不懂事,这几天大家都太累了脑子不清楚,马所长人太和蔼可亲了没有领导架子等等。马奇清清嗓子,不尴不尬的走出厂房,剩下老师傅们猛教导世源,不要高兴疯了,所长的肩膀也敢拍等等。世源强忍住笑,胡乱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