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下着雪,外面淡黄色的光亮了许多,它们通过窄而高的窗户,在床边的地板上留下十字的y-in影。睡梦中的里昂皱了皱眉,攥紧了手里的布料。顾清起身摸了摸他额头,然后将画板拿到光照过来的那面。亚麻画布仿佛天然的窗帘,地板上的十字消失了,光又变得柔和起来。
这样带着他出来,实在太不冷静了,天一亮就应该马上带他回去。顾清轻叹一口气。
顾清在床边又坐了一会儿,走到了画布那边。他的画并不好,有形无神,有功无意,所以偶尔的闲暇时刻也并不画。今天他很想画点有情绪的东西,他在床附近看了看,找到了一个装着绘画工具的布袋——供画师休息的地方,画画的工具还是很齐全的。
他借着窗外的亮光调好了颜色,开始在画布上一层一层地画背景。
深蓝色的夜空,暖黄的线状灯光,冬日细白轻雪。一层一层地盖过去,建筑和街道都没有那么清晰了,唯一清晰的是在沉静而忧伤的天地中,睡着的红色衣服的小儿。他伏在同样颜色衣服的父亲肩头睡着,脸上挂着泪,眉不安地皱在一起。
明天他醒来,就不会再如此依赖他了。对顾清来说,他和里昂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变化,而对里昂来说,他是在这一晚失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这孩子太敏感,又因为他管束不严知道的东西杂又多,顾清也不知道他会如何猜想有关他父母的事情。他一直希望里昂能晚几年知道他是被收养的,那个时候孩子有了更稳固成熟的逻辑和社会常识,更容易接受。
他喜欢和里昂生活的这几年,很可惜,明天醒来就不再是这样了。孩子没什么错,苏珊娜也没有,是他做爸爸的没有考虑周全。
顾清画好盖过孩子手背的毛衣,最后一次在天空上描了越来越大的雪,父亲的红色背影渐渐模糊,下一刻将要消失的时候,顾清停下了笔。
外面已经亮了起来,床上的孩子也已经醒了,眼睛肿得很高,好像过敏了一样。
“可以过去看了吗?”里昂问。
“可以,来吧。”
“好漂亮。”里昂说:“它还没有干。”
“要晾一阵。”顾清对他说:“你醒了很久吗?”
“没有,”里昂摇了摇头,“你第二次调白色的时候我醒的。”
“你怎么知道我调了几次呢?”顾清问他。
里昂有点不好意思,想扑倒他怀里撒娇,但又觉得那样更加不好。昨天晚上他一直撒泼耍横,顾清已经忍耐他很久了吧,他不是他生父,他应该多保持一点尊重才好。
“这个是我。”小孩指了指画中的自己。
“这个是我。”顾清也指了指自己。
“你画了一夜吗?”里昂问他。
“没有多久。”顾清拧开洗笔器,将画笔放进去。
“这是哪里?你抱着我来的吗?”
“是一个你小时候喜欢的画廊。”
“我重吗?”
“不,”顾清摇了摇头,“刚刚好。”
“爸爸。”里昂小声喊他。
“来抱抱。”顾清张开了双臂,“只过了一夜,撒娇都忘了么?”
里昂小心地靠过去,然后环住了他的腰。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时候,顾清就在窗前画画,他偷偷看他,感觉他非常悲伤,好像画笔并不是笔,而是刀,他也不是在画画,而是在一刀一刀地刻下让他悲伤的事情——在他闲下来以后,要报仇的。里昂又怕又伤心,失去了亲生子这个身份,里昂不再是特殊的那个人,开始慢慢体会到他们说的顾清身上冻死人的压力,但从他心底,他仍然非常爱顾清,担心他那样画画,会伤了眼睛。
“你眼睛疼吗?”即便顾清不需要这句无用的关怀,里昂还是硬着头皮说了。
“有一点,”顾清揉了揉眼睛,“其实画了很久。”
“家里有洗眼液,苏珊娜买回来的。”
“你现在想回家了吗?”顾清问他。
里昂点点头。明月和苏珊娜还在家里,顾清明天还要上班。
“还记得昨天晚上我们约好的吗?”
“你一直陪着我,到我长大以前。”
“好孩子,”顾清用手背拍了拍他,“我们回家吧。”
顾清和已经醒了很久的画廊主人说话,里昂自己在几面墙之间来回地看。
“小孩子长得真快。”画廊主人说。
“嗯,”顾清点点头,“感谢你的收留。”
“你画了画吗?”老人笑着指了指顾清的左手:“上面沾了油渍。”
“昨天睡不着的时候画了一阵,”顾清低头看了看,“费用和画我下午的时候一起来结算。”
“不要钱,那套工具是我一个老朋友的,上周做了眼睛手术,近期都没有办法画画了。有人用很好。”
顾清略想了想接受了这份好意,他对那位老人说:“眼睛对画家很重要,我在做一种视力辅助工具,下次送过来你试一下。”
“哦,意外的圣诞节礼物。”老人“呵呵”笑了起来,浑浊的眼睛也仿佛亮了一点。
顾清将自己的羽绒服系在里昂身上,拉着他走了出去。圣诞节的清晨,路上人非常少,雪地上没有什么脚印。如果是以前,里昂一定会在上面踩出个图案来,可是今天他完全没有那个想法了。他是一个父母死后,被父母的老板收养的孩子,昨天刚知道的时候还没有想明白这一点,现在他已经懂了。
“爸爸,你画得比他们都好。”
“只有这一幅比他们好。”顾清拉了一下他的手:“找到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画了吗?”
“第二行,右下角的那幅静物吧。”
顾清点了点头,问他:“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它哪一点?”
“它上面的香蕉很像‘顾’字的‘页’倾斜的样子,看到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我当时以为里面写着我的名字,总想找到‘里昂’两个字在哪里。”里昂极有条理地说完,低声问顾清:“我还能继续姓顾吗?”
孩子还是小,强忍着演一会儿平常对话,就会控制不住地悲伤起来。顾清将他抱了起来:“你先跟着我姓顾,等你长大了,我跟着你姓蒙特森,然后等你再大一点,我们再一起姓顾。”
里昂觉得他已经将顾清逼迫的不像顾清了,他靠在他肩头,开始一声不吭。顾清也没有再说话,抱着他默默地向家走。
离屋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顾清就发现了不一样:别人家的院子还是被雪盖住的,而顾清家院子里的雪已经打扫干净,露出原来的灰色地面。看来对苏珊娜来说,昨天也是难眠的日子,顾清本来对她沉不住气的行为有点不满意,现在又觉得是他过于苛刻了。
他抱着孩子越走越近,推开院子的门,将他放在堆成赛德莱娅形状的雪人前面。里昂蹲下身,发现赛德莱娅的“肚子”是虚掩着的,他打开那扇小门,从里面获得了一张明月写给他的便条——
达西带我和苏珊娜出门了,新年后见。Mua! PS:我会从苏珊娜电脑里给你偷很多你爸爸妈妈的照片,你好好和顾教授聊一下。
“他们去法国了。”顾清扬起一张纸对里昂说。
“嗯。”里昂点点头,将手里的便条塞进口袋里,然后想了想又拿了出来:“明月知道我是被收养的了。”
“等你再长大一点,五官变得更深邃,谁都会看出我们是养父子。”顾清低头看了一眼,将自己手里的便条也递给里昂。
苏珊娜在留言里说了抱歉,被里昂发现是她没想到的事情。还说如果她的存在让大家不舒服的话,她愿意离得远远的,只要能偶尔照顾里昂就好。信的末尾讲了冰箱里东西加热的顺序和方法,留的东西够他们两个吃到新年后上班。
“干什么嘛,我只是得知父母去世有点伤心而已,又不是不爱她。”里昂小声地说,“爸,你让她回来呀。”
“会的。”顾清摸了摸他的头:“进屋吧。”
家里又恢复了静悄悄的样子,任何有关圣诞节的东西都撤掉了,那么大一棵圣诞树也不知道是怎么运出去的,里昂开始觉得自己有点作,如果他昨天没有哭,没有逼到顾清带他离家出走,苏珊娜也不会吓坏,也就不会逃跑。现在她和对她很有好感的达西在一起,又是在法国,他很担心顾清的情路。
“困么?”顾清问他。
“有一点。”里昂诚实地回答。
两个人又回到顾清的卧室里。里昂应该在这个时候拿起自己的枕头回自己房间去,但是他一点都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顾清。顾清背对着他换衣服,里昂偷看了一眼转过身等着。他想等顾清开口让他回去睡觉的时候再行动。
“怎么还穿着毛衣?不热吗?”换了T恤的顾清坐在床边问他。
“晚安。”里昂快速地将衣服脱掉,闭眼睛躺在自己枕头上。
顾清没有回答他,过了几秒,身旁的床铺动了一下,顾清身上的气味近在咫尺。里昂更加困了,他在枕头上转了两下,背对着顾清睡着了。
第20章 第十八章
整个圣诞-新年假期,他们都没有去实验室。
顾清将许久不用的三楼又打开了,收起来的黑箱子也抬了出来。里昂每天跟在他身边复习苏珊娜安排给他的功课,看着顾清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人也越来越沉默。两人吃饭的时候,好几次顾清看了一眼碟子似乎就饱了,一直看着里昂吃东西。里昂顶着巨大的压力吃了几次,终于还是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