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之前那四个男的都是铮铮铁骨,江秋萍这次想了想,最先用手指点了点女人那间。
狱卒手脚麻利,很快就将她移进刑房上好了捆绳,江秋萍和吴金辍在后面,经过扇贩子那间牢房的时候,他注意到那女人回了一下头。
牢中本来昏暗,但她回头那处的墙壁斜前方正好挂着个油盏,灯光从对面投到她身上,叫江秋萍猛不防看见了一张极其屈辱与隐忍的侧脸。
江秋萍愣了一下,心头忽然五味杂陈,查到今天他已经知道白骨上所书基本属实,这些人既是白骨案的犯人,也是此案的受害人,江秋萍对她便既有嫌恶也有同情,甚至因为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有意无意地还有些怕。
不过他那些关于良民含冤、贪官横行的的看法,却在木匠的死、大师的受袭、木匠妻子家中被翻以及自己伤势的冲击下,慢慢模糊了。
这些人身上背着人命,已经堕落成了那些官员的同路人,江秋萍垂下眼帘,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并都不无辜,不要对她动恻隐之心。
片刻之后他跟吴金在刑房里坐定,衙门的刑名师爷舔开了笔,扶着袖子准备记录。
江秋萍照旧问了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在白骨案中参与了何事、如实交代才能从轻发落等等,那女人摆着一张讽笑的冷脸,起先一概充耳不闻,听到最后那句时才强行平息了紊乱的气息,轻蔑地骂江秋萍是朝廷的走狗。
这样藐视王法,按惯例也只能挨打。
可这堆刺客无论是男女,都像是一个娘生的,不呐喊也不告饶,意志力惊人地咬着牙关硬扛,那些偶尔关不住的呻吟从口鼻里泄出来,气息急促得像是毒蛇在吐信。
狱卒中途泼了桶冷水,浇花了她那一脸浓重又妖艳的脂粉,满面狼藉之间江秋萍才发现,原来这女刺客涂脂抹粉是在故意扮老,她实际看起来不过桃李之年,正是寻常女人相夫教子的年纪,可她却在杀人放火,并且悔意全无。
也许在她心里,他们这些不去查狗官却紧咬着她们不放的人才是错的一方。
江秋萍放弃了与她说法,只是拍了吴金一把,站起来转过身去拿余光瞥着她,对狱卒说:“这案犯就交给你们了,好好审,她的嘴要是太硬,我就拿你们是问。”
狱卒头一回从新来的提刑官这帮人嘴里听见这种蛮不讲理的迁怒言论,呆了一下没敢反驳,立刻又见江秋萍抬起胳膊点了下自己和兄弟,继续吩咐说:“近来牢里抓住的案犯太多,刑房都不够用了,你还有你,去把辰字号牢房里的人犯提过来,并在这里一起审。”
这两月以来饶临禁城,巡逻又勤便,地痞无赖都十分安分,抓进来的统共只有那几个刺客,并且其中一半还是白见君的助力,刑房更是空旷,根本没有“不够用”的说法。
吴金听得满头雾水,不明白江秋萍为什么要颠倒黑白,他对上眼去刚要发问,就被江秋萍猛地拉住了朝外走去。
直到离开牢房有一段距离了,江秋萍才放他自由,然后不等吴金提问,主动交代了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注意到她很关注那个扇贩子,这是我的直觉,你要是想要证据,那我没有。”
“但如果她真的在意此人,那么加诸在扇贩子身上的刑罚,就一定比加在她自己身上的更加有效。”
吴金果然不吭声了,只是眉宇间纠结,不是很赞同这种做法。
江秋萍自己也觉得对一个女流之辈用诛心的手段当为人不耻,但他自我嫌恶了几个眨眼的功夫之后,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李意阑的嫂子。
王锦官给他的感觉就像旷野的长风,沉默又具有穿透力,能办案能捉贼,自己比她大概除了文采之外再无长处,既然自己有些地方确实不如女子,那就没什么好羞愧的,大家旗鼓相当,自该各凭本事。
江秋萍能说会道,须臾之间就将自己劝服了,完了晃了晃头,也不管吴金是不是还在皱眉,加快脚步往议事厅去了,因为算算时辰,出去的那几波人之中,应该有的已经回来了。
他料的没错,除了赶回来的知辛之外,寄声和王敬元这时也带着一个老头回来了,李意阑正在厅里问他的话。
江秋萍没进门就听见那老人在诚惶诚恐地喊冤枉,之后看他的神色和言语,也如实是个不相干的不知情人士,李意阑将老人安抚了一通,接着又叫来一个衙役,领着这位叔伯去了刺客藏身的那个宅子。
自家的屋子里有点暗格暗墙之类的别人也不清楚,李意阑这是请他过去,看能不能帮上张潮的忙。
寄声白跑了一趟,不甘心地“嘁”了一声,窝在旁边的扶手椅上嗑起了顺路买回来的瓜子。
李意阑已经派人去带石匠坊管事的人了,这厢腾出空来,将知辛的发现转告给了江秋萍。
江秋萍大喜过望,恨不得将知辛供起来。
史炎合完了李意阑卧榻的尺寸,因为一会儿还要和坊主对质,便被交代着留下来没走,在厅里找了个不起眼地角落站定了。
接下来一行人又等了一刻半钟,才看见张潮步履匆匆地跑进来。
由于白见君是在那三人中的一个准备出门觅食的时候动的手,三人被他当场擒获,根本来不及藏匿或是销毁什么,之后白见君又命人严防死守,柴房里除了被打烂的窗棂和柱头,其他物事都维持着刺客跳起来动手时的样子。
这两相结合使得张潮在这间柴房里有了收获,他在刺客临时安身的稻Cao堆里扒出了一枚古怪的令牌,形如荷花苞,周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回字纹,看着像是黄铜的质地,却明显比黄铜更为称手。
张潮打量回字纹那一面时还没什么感觉,可等他将令牌翻过一面,看见反面上凹进去的图案时,脸色登时就变了。
只见那凹进去的地方也满布回纹,只是横竖相连,勾出了两个外行人根本就不可能看出来的字的一半:奉天。
武帝高乾的年号是奉天,奉天承运的首起也是奉天,民间为了避尊者讳,绝不敢私制这样的东西,而且这工艺和器相也不是谁想仿就造得出来的。
张潮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令牌,心想他竟然在这个小县城,看到了绝迹多年的专符专用令。
李意阑一上手就觉得这枚令牌触感熟悉,他摩挲了两下牌面,若有所思地将解戎地枪身从腰间取下来,递向知辛飞快地说道:“你看看,这两样的东西,是不是同一种铸铁?”
知辛抬起双手,冲他眨了下眼睛。
李意阑被他眨得心口一动,目光在他灵气四溢的眼睛上流连了一瞬,接着空出手和嘴,慰问张潮去了,夸他今天和知辛一样鸿运当头。
张潮满肚子心事,听了这话简直哭笑不得,他见李意阑的反应平淡,就知道这人肯定不了解这令牌的特殊x_ing,于是张潮一改漠然,有些急切地问道:“大人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意阑从他的神态间看出了不寻常,但还是诚实地摇了下头:“不知,只感觉它的铸材和我的枪身很像。”
知辛低头辨别了片刻,适时咳了一下以作提醒,接着低声打断道:“我觉得不是很像,而是本来就是同一种玄铁,你们也都看看吧。”
说着他将两样东西递给张潮,张潮对比一下,觉得也是一样,目光深沉地传给了江秋萍。
江秋萍飞快地瞟了几眼,出于礼貌,没细看先给了白见君。
白见君坦然地接到手里,对那令牌没另眼相看,倒是摸到解戎的枪身古怪地看了李意阑一眼,接着绕在手指间转起圈来,继而沉吟道:“这小铁棍好像有点眼熟啊。”
江湖上有排行榜,自然也有人画兵器谱,神兵利器的原稿存在北斗山庄的不留堂,一般两般的高手都进不去。
为此有人专门拓了些粗糙的话本在民间贩卖,美其名曰是为了让江湖人靠兵器识人,免得因为孤陋寡闻,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实际上却就是为了赚钱。
白见君显然不隶属此列,他在不留堂来去自如,每年都会去个一趟两趟,因此对于榜上有名的人和物不说如数家珍,印象多少还是有一些。
好比那杆排在第六的怪枪身上令人遗憾的火烧痕,就跟此刻手里这截圆棍如出一辙,此外还有那个连位置都相同的莲花钮饰,所以这是解戎枪,应该是跑不了的事实。
旁边东西传出去之后,张潮刚准备自问自答,给李意阑解释这令牌是什么东西,疏不料白见君先一步出声,将李意阑的注意力给带走了。
李意阑听见白见君的话,刚想答话就被寄声打了岔。
寄声既不知道白一的名下是谁,也没太多的敬畏心,他呸出两片瓜子壳,护短地多嘴道:“什么小铁棍啊,那是我六哥的枪。”
白见君稍微动了下眼仁,心念电转间就理通了逻辑,解戎是那胡什么的配枪,也属于李意阑,简单说来这这两名字就是同一个人。
这也没什么费解的,他自己眼下就是一个人顶俩大名,白见君淡定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再看李意阑就觉得更可惜了。
胡久行也许算不上一流的高手,但这杆奇怪的枪和枪势却让人有请教和见识的欲望,要不是李意阑病成这样,白见君今天怎么都会请他赐教一场。
只是缘分不够,只能在嘴上过过干瘾的份了。
白见君对寄声点了点头,接着一本正经地对李意阑说“失敬失敬”。
李意阑心说我才是失敬,一早他就怀疑这个信使权力有些太大了些,无论遇到什么事情自己就拍板了,一句类似于“我回去禀告上头之后再来给你答复”都没有,所以李意阑昨天派那衙役去成衣铺叫人的时候刻意留了个心眼,交代衙役请的是“白见君前辈”。
那衙役运气好,碰见白见君不在,坐镇成衣铺的女堂使一听还以为掌教早已暴露,便根本没有反驳衙役说她这里没有什么白见君,只有一个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