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十多年来了解一个人,她爱什么恨什么怕什么,我都很清楚。或许在你们看来,我用的是连幼童报复时都不屑于用的无聊把戏,但是柳氏惧怕这些,这些都是她做的亏心事。”
“十多年”这三个字不期然扎了下李意阑的意识,让他忽然想起了许致愚案中戏词里的“十年”。
文人惯常用数来虚指,因此这个十多年唱成十年也说得过去,那么那个到现在还没有踪影的假戏子,也有可能是他们的人。
李意阑藏住心思,预备之后说到崇平案的时候再问,眼下他聚拢精神,想起不久前江秋萍那句抱怨,照抄不误地搬过来说:“你确定太后怕这些?”
“可我听钦差说,宫里出了那么多怪事,太后在皇上身边有真龙庇佑,似乎都没当回事,照样顿顿山珍海味,连饭量都不曾消减过。”
知辛注意到他虽然频频提及第六桩案子,但除了太后和幻术这两个字眼之外,其他的细节丝毫都没有透露出来。
这样只要一盘问细节,如果刘芸Cao是主谋,那他就肯定能清晰直接地答出来,而要是答不对,那这个人可能就是在撒谎。
可李意阑为什么要这么谨慎?
知辛不易察觉地看了李意阑一眼,心想难不成他和我一样,也在怀疑这个人的口供的真伪吗?
李意阑的注意力都在犯人身上,加上知辛那一眼又轻又快,微弱到他根本没有察觉。
刘芸Cao听了他的编排之后,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震惊、憎恨、痛苦和愤怒在他脸上和眼底翻涌交织,使得他在入狱以后,浑身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忽视不掉的杀气。
江湖人对于杀机最为敏感,虽然感觉得出不是在针对自己,但李意阑和白见君还是不自觉地提起了戒备。
白见君蹙着眉去盯人犯,而李意阑则是悄然往旁边踏了一步,稍微送出一侧的肩膀,将本来并肩站着的知辛挡住了一点。
这个动作集小、快、自然于一体,静得在这方面后天迟钝的知辛根本没发现,因为他也正看着突发异状的扇贩子,并且在这瞬间透过孱弱无害的过人皮囊,在对方身上嗅到了一种让人退避的气息。
兔子在活蹦乱跳的时候也不能给人以威慑,但垂死的猛虎却仍让人望而却步,为什么?因为猛兽x_ing本凶煞。
而刘芸Cao这个人,从他此刻身上的气势来看,不难推出曾经也是个生杀予夺的人物。
他有过人的才气,也有对应的灵巧和智慧,三人眼见他露出狂态,又在极短的时间内一分一分地收了回去,最后变回了那个有气无力的扇贩子。
他塌下肩膀,甚至堪称和气地说:“既然柳氏这样无所畏惧,没有人的心肺,那我就只好遥祝她寿比南山、长命百岁了。”
这时狱卒端着整套录事薄进来,李意阑诈他不成,只好开始按规矩问话:“既然你说主谋是你,那你就把这六桩案子是怎么实施的经过,开始是怎么想的?有哪些人参与?做了什么准备?逐个逐个都讲清楚,从任阳的风筝案开始,请吧。”
第76章 同谋
“千头万绪的,我说不清楚,”刘芸Cao淡淡地说,“还是大人问吧。”
他这态度说不上主动,但好歹还算配合,李意阑没法对他要求太多,念及这话可能三两刻根本问不完,只好让狱卒搬来了几个凳子,一来是省得知辛和白见君站上半天,二来自己也落得轻松。
很快凳子送来的同时,还跟着一个匆匆从后衙赶来的刀笔吏,称是听说提刑官要问案子,被谢大人指派来帮忙录事的。
谢大人这大半个月中变化不少,李意阑将两人一起谢过,接着众人在牢中坐好,开始了这场出发前的夜审。
“你之前已经说了动机是为了引起上头的注意,”他起头道,“那白骨案中的这六个冤死者,你是生前都认识,还是与他们的家人或亲友有往来?不然这南北各异的,你是怎么清楚别人家的冤情的?”
知辛将星月菩提攒进手里,边拨数边看着刘芸Cao,心中对他的答案也颇为好奇。
刘芸Cao咳了几声,止住后说:“除了第六桩的章仪是故人,其他的都不认识,有的是道听途说听来的,有的是遇上家眷喊冤,碰上的。”
“市井里这样的冤事一抓一大把,大人要是到民间去漂泊十年,又刻意留心的话,就会明白别说是五桩,就是弄清楚五十桩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话李意阑倒是有些体会,他大哥外出办案的时候就爱微服私访,因此才揭发了不少陈年旧案,只要是有心,人就能看见他想看想听的东西。
知辛却是轻微地眯了下眼睛,并不太认可这个理由。
根据他踏遍尘寰多年的经验,要是没有特别的原因,人们其实并没有那么爱重提旧事,尤其是别人的旧事。
不过这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说得过满,他心想自己不愿相信,最可能是原因还是见识浅薄,念及此知辛赶紧念了两句阿弥陀佛,告诫自己不要虚疑妄议。
旁边的李意阑已然默许了这个理由,接着问道:“你与前五桩疑案的家眷当真毫无接触?靠白骨伸冤不是他们所想,只是你为自己的计划做的铺垫?”
刘芸Cao一口咬定:“是。”
不管是不是,他这种临死却不拖人下水的做派李意阑还是欣赏的,他笑了笑继续道:“好,那我暂时就当主谋和从犯里只有你们这些,当年受平乐案牵连的军器监旧部。”
“根据你之前的交代,你们一共三十二人,折损之后还剩下五个,那五人都是谁?是不是都参与了此案?如今各自都在什么地方?”
刘芸Cao猛地沉默下去,在座都能看出他心中挣扎,但又因为时间实在紧迫,没工夫等他战胜自己,李意阑催道:“先生不久前才承诺会有问必答,这么快就反悔,只会对你和袁宁都不利,长痛不如短痛,说吧。”
道理刘芸Cao都明白,只是情绪一时让他有些失控,他抬起右手,用张开的手指掩住了脸,幽幽地说:“剩下的五人除了自尽的杜海铮,其他人都参与了。王桥、刘诘、林庆和章仲礼,都是军器监当年,一起受宫刑的同僚。”
章仪和章仲礼这两个名字让李意阑莫名在意,不过因为刘芸Cao蒙着眼睛还在说,他就没有出声打断,安分地听对方继续交代。
刘芸Cao不是那种抽一鞭子才走一步的人,他说得艰难,但是每一个问题都顾上了,而且条理清晰,无意之中连李意阑含而未发的问题也一并答了。
他说:“当年我们逃出西疆的宁古塔之后,众人有家的回去寻亲,没家的散落各地,但都还保有联系。”
“林庆早年度化出家,藏身在京郊由太监供养的清凉寺中,法号名为弘忍。”
“自古太监买义地、供寺庙,都是为了功成身退后有地方养老,他们为了积功德,会随缘收养一些流离失祜的孤儿。我们以此为掩护,收养了一些武学根骨不错的孩子,打小开始训练,练成之后就成了手中的刀。”
“除了袁宁,如今这牢中被关押的刺客,大都出自于清凉寺。”
“章仲礼既是当年监中的同僚,同时也是章贵妃的胞弟,章家一脉满门流放南岭,但他没有被发配到一起,而是跟我们去了西边。后来分开之后,他在南岭只找到了一位幸存的姨娘……”
他顿了顿,没有说这位姨娘为了谋生已经沦落风尘,而章仲礼因为一下遭逢前途和家道中落的两大挫折x_ing情大变,无视伦理和这位姨娘搅在一起的荒唐事。
谁去劝章仲礼都是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说他男根都没有了,再荒唐又能怎样。
刘芸Cao劝过一次也听过这说辞,觉得他是在怨恨挽之牵连了他,并且这种感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能散去,之后他再也没说,可兄弟间的情分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渐行渐远。
章仲礼的糊涂让刘芸Cao不敢指责,只觉得痛心。
他回过神来跳过了那一段,叹了口气说:“那时兆西正好大型水利,要开挖运河,仲礼本来就是水道上的行家,那位姨娘又有位在河道衙门上任职的相好,仲礼入那位大人门下,改头换面做了个不见踪影的锦囊师爷。”
“之后运河修成,大人高升,他因为那些功劳被赏了些钱,办了一只船队,开始在河道上辅佐漕运,人从来不露面,但银子赚了不少。我们作案花费的钱财,都是他自掏的腰包。”
“眼下他也在京城,上次与我通信时,他还在清凉寺中借宿,这阵子因为饶临闭城,暂时没有联络。”
“而王桥和刘诘互换了名字,王诘籍籍无名,伪造籍贯和路帖,混入宫中成了倒夜香的杂役太监,眼下住在宫中的监栏院。”
“刘乔就不用我多说了,你们应该都不陌生,住在任阳丰南巷中。”
李意阑有些震惊地抬起眼睛,没想到任阳案中疯掉的刘乔,竟然就是白骨案的一名主谋。
而十六日他就已经传信到任阳,命县令在三天之内将疯掉的刘乔和重伤未醒的罗六子送到饶临,然而今天都二十了,刘乔和罗六子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这发展没法让李意阑不忧心,因为既然刘乔是主谋,那他就一定有逃避刑审的动机,到了今天还没抵达,很有可能是路上就逃了。
李意阑搓了下手指头,无端感觉任务平添一件,他有点想笑,但还是压住了情绪:“刘乔我有印象,是风筝案里的那个枋线手,那杜海铮呢?这么多年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临到要报复的时候他却自尽了,这有点说不通啊。”
“没什么说不通的,”刘芸Cao略微讥讽地笑道,“世上受过委屈和打压的人,无外乎是分成这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