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笨蛋……笨蛋……”
大颗大颗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向阳把脸埋在膝盖之间,肩膀悲伤地颤抖着。
薇薇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蹲下身抱住他。
好一会,向阳抬起头,听见她说:“院子那边有个画室,你要去看看吗?”
在房子的后面,靠近卧室的一侧,低矮的篱笆围绕着一个修缮过的院子。卧室的窗户被做成画框的样子,流动的四季在此处定格。
院子里杂Cao丛生,却并不显得脏乱。角落里堆叠着破碎的花盆和陈旧的耙子,秋色的落叶堆在角落里翕动。忽然,一个黑影从叶堆中钻出,窜进了树林。
“啊,松鼠……”
向阳惊喜地跑过去,看着它棕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他失落地站在原地,听见附近传来窸窣的声响,以为又是松鼠,忍不住走进森林里去看个究竟。
推开篱笆边的小门,他踩着覆满落叶的小径往里走去。参天的乔木耸立在两旁,窸窣的微风裹挟着Cao木的清香迎面扑来。不远处有一座低矮的木屋。窗上落满灰尘,屋门半掩。方才看见过的那只松鼠又出现了,似乎顺着门缝窜进了屋里。他想去追,脚步却凝固在了门口。
屋子里传来画布摩擦的声音。
松节油的气味晕染在空气里。
在那扇门后,回忆如潮水般涌动。曾经那些争执、悲伤、欢愉、意外的瞬间涌动着,涌动着,喷薄欲出。
他颤抖着把手抵在门上,轻轻地,却又像使出了所有的气力,和无形的张力斗争。
那是他吗?
我已经准备好见他了吗?
我要对他说什么?我要向他道歉吗?然后重新开始?再次放弃一切回英国?
他仰起头,拼命睁大眼睛,努力忍住盈眶的酸楚和源源不断从胸腔翻腾而上的苦涩,静静立着。
他站着,站着,任凭脑海中陈旧的回忆和崭新的记忆撕扯。他作为曾经的向阳站在这里,审视着过去和现在的自己。
——我想回到那样的生活吗?
下一秒,他触电似地弹开了手。
他像受惊的鸟儿似地颤抖着,右脚踉跄地向后退去,然后是左脚,然后他踩到了地上的枯枝。
门突然开了。一个人影闪过眼前,然后地转天旋。
松节油熟悉的味道扑进鼻腔,他陷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下意识地推拒,却被越发抱紧。
于是他放弃了挣扎,等待方闵默先开口,但头顶上却迟迟没有声响。
窗外的夕阳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屑,打在了房间中央的油画上,他顺着方闵默的肩膀向后望去——
啊,那是我。
那是我,那是我,那也是……他惊讶地发现,这间屋子里的所有画布上,都描摹着他的轮廓。
心脏开始扑通扑通狂跳,他紧紧揪着方闵默胸前的衣服,下意识地贴近。
“阳。”
头顶上传来方闵默沙哑的声音。他的手臂颤抖着。
“阳。”
向阳不再去看那些画。他又把头仰起来,通红的双眼使劲盯着天花板,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阳啊。”
但方闵默只是虔诚地、内疚地、乞求地在他耳边低声唤着。所有压抑着隐忍着复杂深重不可解的感情在这轻轻的一个字中消解殆尽,再没有更多言语了。
视线终于还是模糊了。当眼泪不堪重负滑落的瞬间,他所有的决心都卸甲投降,所有的往事都被抛在脑后。这一刻他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长久以来他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但是他不能说。他不能先开口。
方闵默小心翼翼地抱着他,低声喃喃着。这时他还以为他抓住的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如同皮格马利翁一般不合时宜的梦。直到怀里的人儿轻轻推开他,温润的黑色眼眸望进他的瞳孔深处。
好久不见,他说。
他恍然,惊讶地握紧了向阳的肩。在那熟悉的目光凝视下,半晌失语。
“是你吗?”许久之后,他轻轻问道。
面前的人儿点点头,失声笑了。
他浅褐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泛着金黄色的柔波,像从前一样。
方闵默颤抖着抬起手,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试着用手背碰了下他的脸。
向阳没有躲开。
他放心地舒了口气,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下来。粗糙的大手慢慢捧起他的脸,轻轻摩挲。面前的人像猫一样眯起眼,往他手心蹭了蹭。随着他这小小的举动,方闵默忍不住又把他拥进怀里。
“对不起。”
“什么?”
“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你呢,你不苦吗?”
头顶传来短促的笑声,方闵默没有回答。
向阳失神地望着远处。纤尘在空气中漂浮。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方闵默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直到门外传来声响。薇薇站在门边,惊诧地掩着嘴,眼眶泛红:“闵默……”
听见声音,向阳慌忙推开他,无措地低下头。方闵默也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拉开与众人的距离。
易杰双手交叉倚在门边,看着熟悉的两人重又站在这熟悉的房间,不由感慨地深呼一口气。
“薇薇,给他们一点时间吧。”他低声说着,朝方闵默轻轻点头,拉着薇薇出去了。房子里又陷入了平静。
向阳和方闵默面面相觑,都在等待着对方先开口。终于还是向阳先尴尬地移开视线,转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郁葱的树林,以记忆中的姿态生长着,在叶隙中泻下金黄色的光,抖落在他的肩头。
他低头摩挲着身旁的画布,那上面用明亮的笔触勾勒出一副模糊的轮廓。
“你还是老样子。”
“不——”方闵默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从来没有真正靠近过我。”
向阳望向他,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待着他的回复。而他只是低着头,耷在两侧的双手用力攥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