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朗声大笑,笑声如雷霆震动余音绕梁,末了抬手按住李在的肩膀:“爱卿,谨记今日所言。”
朝中局势依旧诡谲险恶,李在独自支撑无所依靠,便越发显得艰难。
每日最轻松的时刻便是安寝之后,因为只要睡着了,他就有可能见到长安。
长安不是每天都会入他梦中,但通常每隔半旬总能见到一回。
梦里长安还是当初书院中的模样,年轻,俊朗,神采飞扬。
或是背着他从后山观月台一步一步往回走,一边仔细放稳脚步一边抱怨道“你这酒量也太差劲了些,以后三杯就被人放倒可怎么好”;
或是冬日里提前醒来,悄摸摸靠到床边将一双冰凉的手往他脖子里塞:“快点起来温书,你要是躲懒不用功,以后头名可就都是我的”;
或是和他一起在竹林当中练剑,等到精疲力竭后躺在地上,歪头冲着他笑:“你瞧,这世上除了我们俩,还有谁能把剑舞得如此默契好看”。
李在从睡梦中醒过来,枕巾上有些凉。没有人躺在身边,没有人同他抵足而眠,片刻前的欢声笑语全部消失,卧室内一片寂静,只留帐外满地清冷月光。
小厮轻手轻脚走进来,不出意外果然看见李在睁开了眼睛:“爷,您醒了。”
李在盯着帐顶看了会儿,起身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跟往常一样,丑时刚过一刻。”小厮有些担忧:“距离上朝还早着呢,爷您再多睡一会儿吧。”每晚都是这样,身体哪能吃得消。
李在摇摇头:“把袍子递给我,然后将书房的灯点起来。”
长安娇气得很,每晚顶多来梦中一趟,只要醒过来再想见到他是不可能的。横竖也睡不着了,不如将这功夫用来处理公文。
朝中最近事多,西北蝗灾,数万亩才长出稻苗的良田被啃了个精光,青黄不接饥荒成灾,陛下派人押了米银前去救济,去年才收上来的数千石上等白米,等到了灾区后竟有一多半成了发霉的陈谷子。
李在一边翻阅地方官员呈上来的灾情奏折一边气得发抖,抬头往书桌对面看了一眼:倘若长安在这儿,定要咬牙切齿狠狠骂一句“狗贪官”。
心中琢磨了一下长安的神态语气,学着他的模样将眉头拧紧倒竖,小声骂道:“狗贪官。”
然后掌不住自己笑起来。
古人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弹指一挥间。
李在用十年时间,围着“清流”一派极耐心地编制出一张看不见的网,而如今,终于等到收网的时候了。
贪污枉法,欺君罔上,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辩无可辩。
当年陷害长安往温府送入银两的户部员外郎,提议搜查温府的礼部尚书,暗中串通一气盗取赈灾银两的通政司副使、泽州知州、泽州守备……
还有指使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吏部尚书,内阁阁老,左亭芳。
眼见这些人一个个跪在金銮大殿上泣不成声抖如筛糠,李在眸色漆黑面无表情,看不出半点波澜。
圣上雷霆震怒,所有罪证由刑部彻查属实,判决很快就出来了。
涉案要员一律处斩,死后剥皮填Cao;财产全部抄家充公,主犯九族连坐,男子刺配充军,女子贬为奴籍,子孙三代以内不许赎买;从犯三族连坐贬为奴籍,子孙十代以内不许入仕。
温平危沉冤昭雪,追封“清勇候”昭告天下,因其无子,牌位入青龙寺享万民香火。
李在跪于御阶之前:“臣请监斩。”
圣上道:“准。”
行刑时已是冬季,李在向圣上兑现了那个十多年前的恩典,将处斩日期定在了温平危的忌日。
都城内连天大雪,天寒地冻雪厚数尺。
李在穿着靛青色绣云纹祥兽官袍,外罩一件暗灰色披风。等到行刑时辰,从监斩台上走进漫天飞雪,走到预备行刑的刽子手跟前:“你退开。”
然后从腰间抽出那柄自从长安过世之后,十几年不曾出鞘的青峰长剑。
砍人头颅比预想中要容易些,刀锋入肉,血花四溅,头颅骨碌碌沿着台阶滚下去,很快就裹在积雪中消失不见。
他将左亭芳留在了最后,往日大权在握的左阁老穿着单薄囚服,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大约是被无可避免的死亡激发出几分勇气,回头看着李在笑:“好一个……”
“噗……”
雪亮的剑光一闪而过,头颅维持着最后一刻的表情,喷洒着炙热的血浆滚进了雪地里,余下的躯体抽搐片刻,很快就彻底没了声息。李在并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
雪越下越大,堆积在李在的官帽上,披风上,衣服上,染出通身纯洁柔软的白色,远远望去就像是穿了件白袍一般。
他忽然抬起剑,擦去剑锋上已经凝固干涸的血迹,然后在漫天飞雪中舞了起来。
急时如雷霆骤雨,缓时如流云清风,翩若游鸿矫若惊龙,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仿佛早就刻进了骨子里。
十多年过去,他的面容历经风霜,眼角生出了细纹,连鬓发都显出几分斑白,但此时此刻,分明与当初那个竹林中凛然起舞的少年别无二致。
雪幕遮挡住了视线,模糊之中,在他身旁似乎出现了一位身着黑袍、同样拿着长剑的少年。
两人一黑一白,动作整齐划一,招式默契相合,腾挪闪转间剑光如虹,宛若曜日初升夺人心魄。
最后一招势尽,彼此相对立于飞雪之中。那少年冲着他笑:“你瞧,这世上除了我们俩,还有谁能把剑舞得如此默契好看。”
李在也笑:“嗯。”
一滴清泪自眼角刷然而落。
——
银幕上的画面逐渐暗去,伴随余火那一滴砸进积雪里的眼泪,整部电影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