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阑:“许别时并不在问斩之列。”
一语惊醒梦中人,寄声登时露出了兴致勃勃的表情。
李意阑瞥见以后,食、中二指并在一起,在他跟前的桌面上轻轻地敲了敲,提醒他收收恶趣味,不要往苦悲处看热闹。
动作间李意阑话语没停,继续诉说他看来的细节:“钱大人查阅记载,也询问了不少崇平的本地人,两方面一致显示,当年崇平太守带官兵去许宅抄家,许别时嚣张至极,以大量的三黄伏火粉围住二进院,持桐油火箭站在屋顶,不许太守进屋拿人。”
瑞朝民风纯顺,这许别时不太像大户人家的公子,行事作风反倒有点土匪的影子。
吴金震惊到张开了大嘴,好奇不住地打断了李意阑:“公子你且等等,三黄伏火粉乃是火炮和震天雷的关键成分,火器营向来管得严,配方也是军中秘辛,这许别时一个升斗小民,怎么会有大、量的伏火粉?”
李意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遥远地笑了笑,道:“高手在民间,莫要将人看轻了。”
“钱大人的调查显示,崇平的街坊都说这许别时生x_ing顽劣、爱作弄人。他不读圣贤书、不修杏林手,就喜欢满大街晃荡,往下九流的地方钻,学了一身的歪门邪道。”
“说起这伏火粉,崇平当地有爆竿作坊,许别时跟作坊的长工称兄道弟,长工应该告诉过他一些配比之法,有一年年关,不少街坊看见许公子在街头摆摊卖过地老鼠,可以作为佐证。伏火粉应该是他自己配的,由于最终没能引燃,故而威力不详。”
崇平的百姓估计被这位许公子得罪了一个遍,大都在口供里苦不堪言,正事不谈却碎叨一大段,说这小子如何翻东家的院门、砸西家的瓦,十分的不像话。
时隔y-in阳纸上相逢,透过那些烟火气浓的话里话外,李意阑仿佛看到了一个不知疾苦的半大少年,到处惹是生非,过错却又不至于大到让人念念不忘,嘴甜笑脸多,多半的人骂他的时候也在笑,是个顽童,心地却不坏。
如果没有那些翻天的变故,活到如今,应该会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然而世上有趣的人不多,世事也从来容不下“如果”,许别时即使还活着,也必然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了。
李意阑敛去心中的可惜,正色道:“题外话到此为止,言归正传。”
“当年在缉拿的对峙中,许别时被官兵羽箭穿胸,从屋顶跌落下来当场气绝,尸体在义庄陈列到两日后许家问斩,一并收起来扔到了城北乱葬岗,照理来说,他绝无可能的生还。”
“可孙德修说,许家伏法以后,他见过许别时,不止一次,深夜在他府中徘徊,家丁没抓住人,就以为是鬼。因为这事听起来像是心中有鬼,而且无甚可能,所以他从来没有告知于人,现在看来,他见到的当真不是鬼,而是装神弄鬼的人。”
张潮出声道:“这不合理。许别时是朝廷钦犯之子,放过他会招惹杀头罪,从验脉到义庄停尸,中间那么多官差经手,不可能所有人都跟他交好,愿意为他舍弃x_ing命。而时间不算短,他若是没死透,绝对会暴露。所以我觉得这位粮务大人的话,不太经得起推敲。”
江秋萍:“附议。”
寄声对孙德修有种先入为主的恶意,感情用事地说:“也附议。”
吴金其实脑子一团糟,一会儿死一会儿不死的,但为了不落伍,他也一口气道:“我也附议。”
李意阑自己说了半天,最后却不肯跟他们抱团,总结说:“许别时还活着、孙德修在撒谎,各有一半的可能,稍后下去查吧,我们不能靠猜测,拿证据来说话。”
理是正理,可江秋萍为难道:“如何去查?社戏案扣留在饶临的相干人等,只有戏班的人,可戏班的人都不是崇平人,他们对许别时一无所知,时间紧迫,我们没有时间往返于崇平找百姓查问。至于孙德修孙大人,想必也不会太配合。”
李意阑语气沉稳:“这事我来安排,先生不用cao心,只把该问的问题、该查之人举列出来给我就行。”
寄声鹦鹉学舌,十分阔气地说:“扶江你也不用cao心了,老子有的是人。”
家生和卖身的仆人没有像寄声这样的,而且这小子一会儿公子一会儿六哥,真正的身份怕是也不简单。
江秋萍欲言又止,忍住了打探他们隐私的念头,江湖人嘛朋友多,后头有人不算什么。
接下来他们按顺序详说了剩下三桩案子,五具白骨出现的诡秘原理一概没弄清,至于圈定的嫌疑人,看起来似乎也没有犯案的能力。
榆丰白骨刘春儿的弟弟刘荣是个骨瘦如柴的瞎子,自理都得靠邻居帮扶,往r_ou_太岁里塞白骨还要cao纵这种事,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
扶江张石杰的老父张宏今年八十高寿,前些年在告状的途中被人打断了腿,走路都要靠拐杖扶,也没能力将白骨搬到山顶上去。
至于饶临的于月桐,她那个在逃的丈夫史炎倒是已经被缉拿归案了,但即使史炎没扛住重刑,屈打成招地说这一系列事都是他干的,却死活也说不出这些白骨的出现始末。
一个连原理都说不出来的犯人,怎么交到上头去复命?
前任提刑官钱理的办案之路,便是断在了这里。
共享完信息的众人也是束手无策,默默无语地对坐着,吴金给自己倒了杯酒,没什么等待的耐心道:“公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李意阑去看江秋萍:“先生有何高见吗?”
江秋萍:“如果真的人力所为,必然会留下痕迹,问题是时日已久,我们不仅错过了最好的探查时机,而且连赶赴案发地的时间都没有,这就决定了我们能做的事,比少之又少还要少。”
“我之前已经说过,如此规模的连环案,背后一定有一个组织。”
“案件共同的地方在于第一,都说是冤案,这一点,根据钱大人的调查,八九不离十就是事实。”
“第二,都牵涉朝廷大员,如果第一条属实,那么死者的家属是最有动机的人,而且最合理的可能是他们组成了同盟。但从目前来看,这些家属或老或弱、或为女流,甚至素不相识,这个推断缺乏站住脚跟的证据。”
“也许还有第二种可能,幕后之人与这些白骨毫无瓜葛,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利用白骨伸冤这个噱头造势而已。”
江秋萍思维正集中,根本没注意到他皱了下眉,依旧侃侃而谈。
“第三,案件都发生在人潮密集之处,这些庙会、集会鱼龙混杂,喧闹混乱,是掩人耳目和脱身的极佳场所,所以我觉得,那些人潮之中,一定有我们忽略的东西。”
李意阑脑中倏忽有灵光一闪,但那念头来去太匆匆,快得他根本来不及悟透,只在他心头留下了一种虚无缥缈的遗憾,让他感觉自己错过的这个信息,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李意阑聚精会神地想了想,但这努力堪称徒劳。
江秋萍的分析却是到此为止了,他语速慢了,眉目间的自信也黯淡下来,提起嘴角勉强一笑:“然而说了这么多,我目前却并无头绪,另外请大人别叫我先生,称我秋萍即可。”
李意阑眨了下眼,算了答应了,完了他又去看张潮,对方明白他的意思,对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也很茫然,于是李意阑了然道:“既然都觉得无处着手,那就先按我的法子来吧。”
“任阳到扶江这四座郡城,我们确实鞭长莫及,但饶临的寒衣案就在脚下,时间上离我们也最近,相对来说,查起来不算没有优势。关键人物钱大人其实都审过了,但谨慎起见我们再查一遍,除此之外,钱大人没查的,我们也要查。”
吴金快人快嘴:“还有没查的啊?明明这卷宗都快堆上天了。”
“有。秋萍刚说人潮之中一定有我们忽略的东西,那我们就去查一查,”接下来李意阑说了句像是在开玩笑的话,可他神色严肃,俨然就是在动真格,“寒衣节的人潮。”
他就不信了,寒衣节上千百双眼睛,就没有一双看见异常。
这是一个两极分化的办法,最好也最烂,江秋萍一个头两个大地说:“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李意阑看了他一眼,心想我或许没有,但你们有,然后他嘴上说:“会有的。”
江秋萍看他一派从容,误以为他真是山人有妙计,闻言放下了这颗心,正色道:“那我们该从哪里开始?”
李意阑这会儿终于想起了他对大师的承诺,咳了两声笑着道:“从牢房。都吃好了吗?那就走吧。”
饱暖思 y- ín 欲,谢郡守今天准备早早就寝,刚脱了衣袍要躺下,房门就被人拍得震天响,听得李意阑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厮在外头喊:“谢大人,查案了,我们大人叫我喊你。”
谢才看了眼头发散开,脱得只剩亵衣的小妾,忍不住一阵急火攻心,恨不得破口大骂。但来真的他又不敢,只好愤愤地将裤头又提起来,衣衫不整地裹上朝服出去了。
他抄手回廊了哈欠连天,腹诽这李意阑怕是破案的压力太大,有些疯了。
正厅里,江秋萍写得一手好字,已经拟好了待问的问题,并且原样誊抄了十几份。
谢才一来,寄声就往他胸口拍了一份。
然后李意阑吩咐道:“今日已晚,便就算了,谢大人,我需要十位画师,不需要丹青高手,能准确地描物画形就行,明日一早我要见到人。”
谢才蒙头蒙脑地得了个命令,满头雾水地道:“大人,您要画师作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