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阑中途弃过几年,可十几年后兜兜转转,他又来到了相似的竹海,沙沙声里仿佛还有半拉子师父的教训。
……臭小子别偷懒……起来起来……还有一千零九刺……
李意阑盯着头顶最炫目的那一点金光,心想这是天意在提醒他,不能忘了初心吗?
知辛找来的时候,往日幽静的竹林已经成了一片火热的战场。
李意阑提着枪,正不依不饶地追着吕川的人和大刀,他腾空踩弯了竹竿借力,在反弹的劲力中提气翻身,长发和衣摆翻飞,看起来有种飘逸的侠气。
吕川心里苦得跟吞了半斤黄莲一样。
他明摆着不想打,可李意阑不肯放过他,下的虽然不是杀手,但却每招都毒辣,专门挑他身上r_ou_薄的地方下枪,吕川前胸和后背上被各抽了一棍子,疼得两眼抹黑。
但真要动真格的,吕川实在也不敢,李意阑的身体今非昔比,万一运气的时候岔了,直接咳过去都有可能,吕川不敢真打他,只能狼狈地东逃西窜。
李意阑也不讲什么武人不欺软,压着他的刀,枪身翻花一样狂抽。
什么叫初心?初心就是随心所欲,想打谁就打谁。
当然,基本的道德素养约束着他,不至于随便就跟人动手。
吕川被抽得浑身火烧火燎,长兵的攻击度在这里,他满地打滚都逃不出那杆枪的制敌范围,余光里陡然看见一身白,本能就朝那边扑了过去。
他滚地的时候将刀掷了出去,在对方接刀的空隙里斜铲地,整个人打横着像泥鳅一样滑了出去。
李意阑用枪杆旋住刀,绕了几个迅雷似的花圈,抖动手腕扫球一样将刀拍了出去,接着他纵身追上,双手在枪身上连续后抽两次,两腿腾空的同时手的握点已经落到了枪尾。
吕川溜出一丈半,用手臂和脚刹住去势,然后四肢同时发力,虎豹一样蹿到了知辛身后。
李意阑盯着吕川,当这人斜向冲出时,他在空中扭了下上身的朝向,接着将举过头顶、已然形成劈砍之势的枪身朝着预判的方向抡了下去。
下一刻他眼中一花,清浅的淡彩裟衣取代了吕川,李意阑心口突的一下,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定了下来。
他看见大师眯着眼皮,脖子往旁边扭了一些,看起来有些害怕,但又不知道是躲不及还是真的镇定,身体在原地纹丝没动。
收势已经迟了,李意阑喊了一声“站着别动”,劈到朝下的瞬间忽然改抡为刺,枪头击碎落叶与山风,朝着知辛的左肩径直刺去。
知辛被那道寒光闪闪的枪头吓得不自觉合了个掌,“啪”的一声,完全没了佛门的轻缓慢,但硬是双目圆瞪,站着没动。
李意阑见他这样,忽然就想起了重华山里的白鹿,眼仁漆黑如豆,受惊的样子有一股让人心软的天真。
袭击转眼就到,枪头刺中了知辛肩头扣袈裟的铜环,带来了一点强势的推力,可接下来他没有跌倒也没有受伤,只是看李意阑翩然而下,枪身在他手里凭空缩短,最后落成不到两尺。
这是知辛第一次看清李意阑的武器。
枪头状如梭形短剑,长不过一尺,中部有脊,头尖处的弧线收成一个点,圆轴手柄末端伸出一截空心筒,用来驳接枪身,可能十分锋利,但是并不出奇,特异的地方完全在枪身上。
上次远看的时候,知辛以为他的枪身是椆木,这次近了才发现,它其实是由一种披着木色的金铁,锻造成筒状之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套接起来的,不仅可以自由控制着伸长缩短,而且有着普通枪杆根本达不到的可怕韧度。
打造出这把武器的人,能找到这种新颖的材料,能突破传统的制式,说有天纵之才也不为过。
知辛看向李意阑,眼底有种得见新事物的喜悦,他浑然忘了刚刚受到的惊吓,说:“我能看看你的枪吗?”
……
未时两刻,西城正义坊,有德琢玉坊。
江秋萍坐在巷子口的台阶上拱了拱脚趾,感觉痛中有痒,不太好受。这几天下来,他脚板心打泡侧面生茧,人还有精神,可腿脚吃不太消了。
张潮应该是看出来了,所以有心照顾他,自己去店里打听消息,省了他这几步路。
整个早上他们跑遍了东城区的药行、石料坊和琢玉访,要不是城里没有道观,他们少不了也要上去叨扰两句。
可所有的掌柜见到他们包袱里的慈石都眼睛放光,期待地问他们出多少钱能卖,这明显都不是见过它的反应,两人只好对付了一顿午饭,跑到西城来了。
张潮进去有一阵子了,江秋萍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进去看看,但过多的失望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用双手撑住地面,无聊地打量起了满街的行人,他们悠然懒散、嬉笑怒骂,看起来十分安稳幸福。
可是那些刻满字的白骨,在是非降临之前,也曾是这种生动快乐的模样。
江秋萍忽然难过起来,他一直觉得自己还算聪明,只要给他机会就能干出一番业绩,可真正动起来了才发现知易行难,区区一块石头的来源,他查起来都这样费……
黑色的皂靴忽然停在了他的眼底,张潮冷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走,去一趟来春街。”
江秋萍眼皮一跳,猛然抬起头来:“有线索了?”
张潮将他拉了起来:“这间玉坊的伙计刚说了一句话,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
江秋萍眼神一亮,更直接的线索可能并不是这块慈石从哪里来,而是木匠有东西留下来。
两人匆匆赶回东街,张潮直接踹烂了木匠家的门,然后两人从原来放慈石的泥土下,挖出了一个铃铛和一张纸条。
铃铛j-i蛋大小,钟形,内腔里悬着三个铜舌。
而纸条是用牛皮纸折的,上面的字歪七扭八,写着:凳不离三、门不离五、床不离七。
江秋萍和张潮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两样东西是在打什么哑谜。
第17章 散夫妻(一)
申时末,田定坊正兴街。
寄声趴在屋顶的角檐后面,檐上有块透着光的豁口,目光从那里穿过去,昨天那两个黑衣人跳进的院子就能一览无余。
这是他转了几圈之后找到的风水宝地,用来放哨再适合不过,就是那块豁口不是原来就有,而是他拆了别人家的一片瓦。
至于李意阑派给他的巡逻兵,寄声嫌弃别人呆头呆脑,唯恐坏了他的事,就让都统带着队到两条街外去喝茶,然后茶钱也不给,叫都统自己先垫上,回头去问郡守要。
都统没有提刑官的小厮那种底气,心里骂着他的娘,脸上却不得不点头称是。然后他没想到这一碗茶,一喝就是一整天。
寄声从僻静的小巷子里翻上瓦面,在他的放哨点藏好了,从他所处的位置看过去,那院里满是蛛网和丝蔓,朽木柱子破烂门,看起来没有丝毫人气。
然而昨天还在干杀人灭口勾当的匪徒今年好像是忽然转了x_ing,院里一直安静如斯。
寄声从艳阳当空等到日落西山,来时的兴奋荡然无存,慢慢质变成了百无聊赖。
那两个人还在这里,因为他今天逮的那只蛾子还在院里盘旋,寄声也不是不能破门而入,可他没把握擒得住人,也不想那么早打Cao惊蛇,万一那两人还想干点什么,他尾随尾随,说不定还能有些新发现。
由于平静和无聊,街外的吃食和吆喝不断诱惑着他,可他没敢忘记自己的任务。
胸口趴久了压得有些痛,寄声在屋顶翻了个身,双手往脑后一枕,行云流水地翘了个二郎腿。他从来想不明白,为什么跟自己的爹说不了三句就能吵翻天,却总把李意阑的话当圣旨,那病鬼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可寄声就是乐意听他的,他们是没有血缘的兄弟,一个有点儿本事,一个怀着敬畏心。
有时候寄声会觉得不公平,那么好的人却要那么短命,但有些时刻他又会想起,要不是李意阑挨了那一刀,他们也就遇不到了。
所以以他单纯的脑瓜目前还远远没法透析,每个人的每一道轨迹,其实都是前半生所有因缘的集合。
寄声本来只是准备小躺一会儿,可他没想到冬日的暖阳里那股催人阖眼的劲头那么强,以至于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都不知道。
于是这一整个下午,他是做了个轻轻松松的白日大梦,可茶肆里的都统是一个头两个大。
“头儿,我们到底要在这儿坐到什么时候?”
眼见天色慢慢黑了,心中憋屈、肚里打鼓的巡防官兵第三次问起这问题,语气的火气已然有点窜天猴的意思了。
虽说续茶水不价钱,可再这么下去他得管饭,七个刮了一下午油水的青壮爷们战斗力无穷,都统掂量了一下兜里钱袋,毅然决然地将杯底重重地掼在了桌上:“娘的,撤!”
不过官架子虽然是这么摆,离开之前都统还是叫人去正兴街里巡了一圈,一听到回报是没看见胡大人,松了口气带队走了。
时下已是昼夜交替,余晖只剩了半边天,气温嗖嗖地往下降。
寄声就是在这股寒气里拜别的周公,然而真正惊醒他的却不是寒冷,而是一种只有时间长了无人使用的旧门,才发得出来的吱呀声。
尽管脑子并不是特别清醒,但寄声像有某种预感似的,一个轱辘爬起来,将眼睛贴到了那个窟窿上。
下一刻门扉洞开,那个破败的院子迎来了寄声今天所等的第一位客人,他提着灯笼,脸上印着些幽昧的烛光,寄声一眼望过去,登时大吃一惊。
这可真是钻子头上加钢针,来的竟然是个熟人——
未时末,栴檀寺,清泉竹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