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作者:常叁思(上)【完结】(5)

2019-04-20  作者|标签:常叁思 强强 三教九流 布衣生活

  郡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见这新官不主动问,只好自己开口了,他焦头烂额地说:“不敢不敢,不瞒大人,其实下官这么晚了还过来叨扰,实在是因为白骨一案,出、出现了新的变故。”

  三刻钟以后,李意阑在衙门的牢狱中,见到了他口中的新变故。

  寒衣节过后,饶临的监牢就人满为患了。

  历时经久的馊霉味在鼻间肆虐,栅栏之后的人或抱怨或谩骂,或愤怒或无力,能心平气和、泰然处之的人很少,但却不是没有。

  李意阑甫踏入牢房,隔着重重的圆木障,远远地一瞥,就看见了让谢才头疼的目标。

  那是一个眉眼低垂的和尚,因多日没能剃头,头顶生了层黑色的发茬,但皮相并不能掩盖他身上的佛门清气,他腰直背挺,肩批佛门至宝云霓袈裟,阖眼坐在那里的模样,仿佛污秽之地也是净土。

  李意阑心里忽然就冒出了一句话:超然物外者,唯圣贤与大能。

  “那、那位就是,无功山慈悲寺的僧主,知辛大师。”

第3章 牢狱

  慈悲寺和知辛,随便哪个都是得罪不起的字眼。

  慈悲寺自大瑞第二代起就是皇家寺庙,盛名威望又在本朝达到了巅峰,太上皇高乾因半生戎马,导致晚年噩梦频发,五年前忽见佛主入梦,早起时见到日照金顶,于万丈金光中悟了道,自从投入慈悲寺一心向佛,法号怒安,领职扫地僧。

  前太上皇到了慈悲寺,见了这位能掌任十城寺庙的僧主,都得尊称一声长老,更别说知辛肩批七宝袈裟,这法衣在佛门,就好比朝廷的调兵虎符一样,拥有一呼百应的无上殊荣。

  而传说中知辛出生在水灾肆虐、石佛睁眼之时,是天命所归的“活佛”转世,拥有十二相中最上等的胜应身,善男信女们慕名而来,几乎踏平了慈悲寺的过门石,可他一个不见,二十多年深居简出,鲜少踏出山门。

  本来在客栈听说误抓了这位大师时,江秋萍还不信,知辛怎么说也是有德高僧,何以会被默默无闻地一关就是半个月,可眼下一来,那身法衣和宝相就已经将事态坐了个九分实。

  世人皆知慈悲寺长老级别的大师都有皇恩加身,不需要经过三通六传,可以直接上京入顺天府,要是这大师参谢才一状,他这仕途就算是走到头了。

  这也难怪谢郡守寝食难安,片刻都等不了,火急火燎地就找上了门来。

  江秋萍朝李意阑凑去,耳语道:“大人,大师是贵人,既然是郡守请来的,按理来说也该由郡守来送走,我们还是不要c-h-a手为好。”

  李意阑废话不多,因此没有落井下石的习惯,他低声答道:“谢大人不是说了么,大师慈悲为怀,说众生平等,疑案未破之前,他该与大伙同等待遇。”

  谢才见他们嘀嘀咕咕,生怕他们也深谙推诿之道,临门一脚又将他踢出去的难题给踢回来,按不住地催促道:“大人您看,这……知辛大师,该如何是好啊?”

  李意阑咽了口唾沫压住咳意,抬脚走向了僧人的牢门:“我也不知道,谢大人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去拜会拜会大师。”

  谢才拱了拱手,但也不敢真的落座,他偏头一挥手,冲属下吩咐道:“快去把大师请出来。”

  两名狱卒得了命令,摸索着钥匙就跑了出去。

  寄声抬脚就走,李意阑头也没回,却冲背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不要跟来。

  察言观色是人之常情,栅栏后的不少百姓看郡守在他面前都点头哈腰的,明白他是新来的大人,便陆续扑向栅栏,扒在上面喊冤。

  牢狱封闭,回音响而嗡杂,谢才本来就烦得很,被这么一吵直接恼羞成怒,威严地吼道:“都吵什么吵,给我安静!”

  牢里清净了一瞬,接着喊声更加喧闹了。

  李意阑目光过处,看见了许多陈旧的伤口和乌黑的冻疮,下一刻他目视前方,跟抬眼的僧人对了个正着。

  知辛在佛门德高望重,不知道的会以为他今年已经七老八十,实际上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加上佛门茹素,看起来比实际还要年轻很多。

  他面容洁净,眼仁清白分明,若是顶上生发,差不多也该是一名端秀的公子,可黄金白玉贵,袈裟更难披,佛者耳珠上有垂埵,天生就该是佛门中人。

  李意阑停下来,冲他拱了拱手,僧人头颅微点,回了他一个双掌合十礼,接着又阖了眼,手臂自然垂下的过程中将腕子上的念珠握到了指尖。

  狱卒打开了牢门,恭恭敬敬地在门口喊:“大师,请出来吧。”

  出家人的定力向来高深,和尚充捏着那颗珠子充耳不闻,身体分毫不动。

  他上午时说过,等到郡守破了案,确定了谁是案犯,他再与不是之人一同离开,他说话也不如何大声响亮,但狱卒听得清清楚楚,这时请不动他,为难地左顾右盼,频频去看李意阑。

  山不就我便由我来就山,李意阑狱卒说:“无妨,将除大师以外的其他人,先请到其他间里去吧。”

  这倒是好办,狱卒回身吆喝来几名同伴,一起讲百姓们分散到了其他几间牢房里,原地很快只剩下和尚一人,李意阑低头钻了进去。

  人来人往,这大师都闭着眼,只有指尖的念珠转了一颗,李意阑不知道他念了几遍佛,念的是什么佛。

  他在和尚对面盘腿坐下来,盯着对方手里的念珠,等到下一颗捻过的瞬间才开口:“大师能否抽出片刻,与我一谈?”

  和尚很快就睁开了眼睛,他道:“施主请说。”

  这么近的距离,能看见他虽然被冻得唇色泛乌,但眼底绀青,神色清澈柔和,不像是刻意刁难之辈,李意阑觉察到他似乎只是想与百姓共同进退,不由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师多了两分敬意,他笑着道:“大师用过晚饭了吗?”

  知辛平静地说:“多谢关怀,用过了。”

  牢饭简陋,荤不荤素不素,乱七八糟地混在一处,佛门戒荤腥,他的身份又是今天才被道破,这些天以来想必都是有饭无菜,李意阑并不戳破,只是打通了话题,继续往下说:“牢中y-in寒,不是清修之地,不如我送大师离开,这些百姓稍后等讼师问过,我也会一一放他们归家,您看如何?”

  知辛合起掌,念珠在他袖间轻晃:“施主坦荡,贫僧信得过施主,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已向郡守许下了承诺,待讼师问过后再走也不迟。”

  和尚在民间有臭秃驴的美名,万般顽固,一般人根本撼他不动,李意阑不是大罗神仙,而且说多了也讨人厌,闻言不打算再劝,只道:“既然大师坚持,那我尊重大师的意思,有何需求您都可以差人叫我,在下叫李意阑,相逢即是有缘,幸……”

  “会”字来不及出口,喉中的瘙痒却涌如狂潮,李意阑岔了口气,不由自主咳得撕心裂肺,他迅速伸手去摸袖筒里的瓷瓶,谁知斜刺一只并做二指的手悄无声息地朝他的咽喉探来,李意阑皮r_ou_绷紧,手臂改道,刹那间就将那只手腕给擒在了手中。

  扣住之后他都不用看,都知道主人就是身旁这位大师。

  和尚猝不及防,被他扯成了弯腰驼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习武之人的忌讳,不过李意阑咳势未止,胸膛里还响着一股破风箱似的杂音,知辛凝精会神,忽略了右腕上禁锢的闷痛,用另外那只手在李意阑手臂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慢慢地一压,示意他稍安勿躁。

  李意阑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何忽然摸他脖颈,但对方应该并无恶意,因为空中没有杀气,而且大师反应不及自己,武学上的修为并不算高。

  而且知辛最后那一腕子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定力,李意阑的危机意识平复下来,虽然仍没止住咳,但也配合着没动,看知辛低下头来,若有所思地将右耳贴到了自己的胸膛上,同时,对方头顶的短发硬茬无意间刮到了他的下巴,激起了一阵陌生的痒意。

  此生还没人这样贴近过他,李意阑垂下眼帘,忽然发现大师自这个角度看起来居然十分眉目如画,这猛不丁的邪念将他吓了一跳,对方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中,肌理柔软,又因寒冷而批了一层凉意,李意阑心虚地漏跳了一拍,猛地松开了手指,并且不自在地朝后避了避。

  知辛正在听他肺腑间的动静,没料他会忽然躲开,便举起解放出来的那只手在李意阑面孔的高度上摆了摆,让他不要动。

  也许是禅宗讲求一个静字,和尚干什么都慢斯条理的,李意阑不知怎么又注意到人手指纤……他皱了下眉,干脆将目光拿去看牢房墙上的青砖,坐直不动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知辛坐正起来问道:“施主的肺脏,可曾仔细看过大夫?”

  结合他方才的动作,李意阑感觉这大师除了佛理,似乎医术也颇为精湛,真是让人佩服,他笑了笑,简单地说:“看过。”

  他胸口曾受过重创,就在有五脏华盖之称的肺部,皮r_ou_伤愈合以后就落下了咳嗽的毛病,这几年越演越烈,虽然大夫个个都说好好调养,但李意阑自己能感觉到,他的元气正在逐渐流失。

  知辛见他不欲多说,也没戳人伤疤,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将两手放在腿上,默念了一句佛号。

  此人卫气郁遏、腠理闭塞,百脉之气已断,若无机巧奇遇,怕是见不到明年的冬雪了。

  这番交谈停止以后,李意阑很快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公务,这便走了,最多再委屈大师两天,怠慢了,告辞。”

  知辛没起来,双手合十地点了下头,就当是别过了。

  李意阑离开后,狱卒依照他的吩咐,将之前分出去的百姓又带回了原来的牢房,陆续又送了些铺盖过来,人手一件是远远没有,但几人共用一床挡挡风寒却足够了,随行的还有两位大夫,来给那些在寒衣节上抓捕时伤到的人清理伤口,并且在走廊里点了几盆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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