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日匆匆进了宫,对柳子颜瞒下一切事情,抱的就是有去无回的心思。
他深知皇帝的决策难以更改,可只要圣旨一日未下,他就相信希望还在。
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在大殿外长跪不起。
那三日里,合宫上下都知道了六王爷为了个男子不惜违逆圣意,拒绝赐婚。
初春的夜里,倒春寒的凉气透进衣服,侵入每一寸肌肤,大理石地板冷凝坚硬,寒意刺骨,可他跪在那里,不卑不亢,执着坚定,像一尊屹立不倒的石像。
没人敢求情,就连太子都被勒令面壁思过,谁还敢去触霉头。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父与子、君与臣的拉锯战里,六王爷要么跪死在殿前,要么被皇帝打入牢中,可第三日,皇上召见了他。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皇帝静静坐在桌案后,视线落在面前跪着的人身上,可细细观察,却仿佛什么也没看。
许久后,他终于动了动眼神,问:“你一定要和那孩子在一起?”
杜夜然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求父皇成全。”
皇帝嗤笑一声:“若朕告诉你,要么娶妻立妃好好当你的王爷,要么自行了断x_ing命呢?”
杜夜然身子一震,眸光黯了黯。
半晌,他答:“宁要死别,不愿生离。”
皇帝痴痴地将他的话默念了一遍,无力地掩面长叹一声,许久,他哑声道:“拟旨。”
杜夜然怔怔地跪在原地,还是改变不了吗……
“璟王杜夜然,俊秀笃学,德才具备,朕甚嘉之,今加封从一品淮南王,以苏州地益封三千户。即日入封地,非召不得入京。”
他语速不慢,甚至可以说中气十足,可不知怎地,杜夜然竟从中听出了一丝苍老。
他呆呆地听着皇帝的旨意,竟不知作何反应,好一会儿,他才切切实实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喜悦与庆幸冲上脑海。
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喃喃唤道:“父皇……”
皇帝摆摆手,不再看他:“去吧。”
杜夜然郑重地磕头行礼:“儿臣告退。”
最后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他的父皇,踉跄着起身,在小太监的搀扶下退了出去。
皇后静静立在长廊转角处,看着杜夜然一步三晃地朝宫外跑去,无奈又欣慰地笑了笑,叹息声消散在春风中。
他跟他母妃一样,又不一样。
他不会知道皇帝最终成全他的原因,那是云妃用生命从皇帝那儿换来的最后一点愧疚。
……
大殿中,年迈的帝王佝偻着脊背陷在软椅中,面前的桌案上躺着一幅装裱精良的画卷。
那是一位眉目耀眼神采飞扬的女子,轻衫罗裙随风微摆,广袖用红绳束起,平添了几分利落,正坐在高高的银杏树上,与满树金黄融成一片。
那是他初见云妃时的模样,她明朗张扬的笑容从此刻在了他的脑海里,经年不忘。
他结识她,接近她,将她纳入宫中,赐她尊贵名分与绫罗珠宝,可她不爱他。
她少女时候的梦里,向往广阔的天地,向往纵声欢笑的自由和无拘无束的洒脱……
可她最好的年华,却被困在了那一方宫墙。
他求而不得的愤怒和挫败让他冷落她,疏远她,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
直到她自戕的消息传来……
他想起杜夜然说 “宁要死别,不愿生离”时的决绝,多像她当年做出的选择。
——失去自由,宁愿一死。
她够狠,所以她哪怕放弃已经六岁的儿子,也不要活在牢笼之中。
杜夜然够狠,所以他宁肯死,也不想后半生过着没有那人的日子。
他能怎么办呢?当年逼死了她,如今难道要再逼死他们的孩子吗?
若时光能重来,他不会让自己遇见她,这样,她或许能永远在银杏树间张扬地笑,而不是沉寂在深深宫苑中……
可惜岁月不可回头,他的云妃再也不会穿着藕色罗衫肆意时光。
而他能做的,只有成全她唯一的孩子。
……
杜夜然是忍着膝盖的疼痛一路跑回去的,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柳子颜这个好消息。
所以当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却只找到了昏睡的凌炎凌木,以及书桌上那封信时,心头涌起的气愤、失望和慌张顷刻间便将那些喜悦淹没吞噬……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稍微一想便觉出了蹊跷。
柳子颜向来待在府中不会出去,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更不可能有本事弄倒凌炎和凌木两个高手。能做到这两点的,府中只有两人。
他本更倾向于沈枫,因为沈枫和柳子颜的关系,他若有心帮忙,自然有可能做到。
可下人将醉醺醺的沈枫拖到他面前时,他不得不打消对沈枫的疑虑。
“去叫凌云。”杜夜然毫不掩饰浑身上下的森寒气势,对战战兢兢的下人吩咐道,“再叫人打水来,给本王弄醒他们几个。”
冰冷的水泼下去,那两人立时醒了过来,见到杜夜然时先是一喜,待看清他脸上凝着的冰渣时,两人的心都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同样被泼了水的沈枫也清醒了不少,咋咋呼呼地转着脑袋,想找出罪魁祸首。
方才得了吩咐的小厮也回来了,后面跟着面无表情的凌云。
他面上看似镇定,其实心中早已波澜起伏,他没想到杜夜然能这么快就回来,更不清楚事情目前是什么状况。
杜夜然并不给他细想的时间,直截了当地问他:“柳子颜在哪?”
凌云低下头,答道:“属下不知。”
“是你告诉他本王要成亲的事?”
屋子里一片死寂,连晕乎乎的沈枫都察觉出了气氛的异样。
杜夜然没有耐心同他耗:“凌炎凌木,你们俩来说说,两人同时昏倒,连个手无缚j-i之力的人都看不住,怎么解释?”
他俩对视一眼,都没错过对方眼中的惊疑和犹豫。
最终,凌木站出来,道:“属下当时和凌炎正看着柳公子,后来凌云来给我俩送水,我们也未多想,谁知喝完便没了意识,接下来的事……是属下无能,请王爷降罪。”
杜夜然深吸口气,按捺下滔天的怒气,低吼道:“还不快去找!”
凌木和凌炎连忙起身就要去安排人手,这时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沈枫突然“咦”一声:“难道那是小颜?”
杜夜然忽地望向他,目光中满是紧张:“你说什么?”
沈枫被他看得有些不确定,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晌午从偏门回来时,在外面仿佛看见一个人的背影,背着个包袱,当时觉得很熟悉,现在想想,好像就是小颜。”
杜夜然略略思索了片刻,道:“凌木,你带人去城北他家附近找,凌炎,你带人沿着出城的路去找。找不回人,你俩也别回来了。”
两人神情一震:“遵命。”
沈枫此时清醒不少,连忙喊道:“我也去我也去。”
“慢着。”三人正要出门,杜夜然突然叫住他们,“找到了人,弄晕了带回来,不许暴露身份。”
三人一愣,可看着杜夜然的神色又不敢多问,领了命便安排人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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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夜然看了看面前的凌云,淡淡道:“我会跟大理寺那边说一声,以后你就去大理寺办事,不用再跟着本王。”
他语气平静和缓,仿佛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却叫凌云霎时面如死灰。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杜夜然,似要从他的眉目间找出每一丝威胁恐吓的痕迹,可是没有。
他的表情再认真不过,认真得让凌云心中最后一点火光都黯淡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