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初六在船尾,他自己冒着大雨爬去船头,点了一枚炮仗,一星亮在漫天大雨中晃了晃。
岸上的贺均梅多半看见了,不一时有一艘形状相似的渔船靠拢到船尾,初五解缆起锚,渔船缓缓离开码头。后面那一艘渔船填进原位,驾船的舒卷泊好那一艘船,跳过来这一艘船帮手掌舵,初五扬帆。
渔船缓缓离岸,驶向湖中,回头时候隐约看见沿岸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雨大,也看不清哪个是哪个,都来送仲崇堂一程。
船过开山峡,两侧山岩壁立,半山站着李合意同贺均梅,静悄悄目送。船入渭水,又在大风大雨之中来到江面上,远远一艘大船接着,王凤玉站在船首相候。
舒卷抱着初六上了船,再回来渔船接初五,初五摇摇头,道:“沉船吧。”
仲崇堂早早交代过,也葬不回祖坟,不如就葬在这江湖之中。两人跳下水去,一道凿沉了渔船,眼看着江水汩汩涌上,这一艘渔船渐渐沉下,渐渐没顶。到底没能把渔家娘子的船还回去。
舒卷拉着初五要他游远些,别被激流带进去。
初五忽地一跃扎进水中,仿佛有意追随沉船而去。初六扒在一旁大船船舷上,看见他入水不出,大声哭喊起来:“初五哥哥!初五哥哥!初五哥哥——”
倒是头一回把这四个字喊得清清楚楚,喊得雨中水中一遍遍回响。
舒卷屡次扎进水中翻找不到初五,王凤玉急着叫船夫下水一同寻找,初六喊得喉咙都哑了,扒着船也想跳下来,让王凤玉一手按住。大船跟前的水面忽然翻起一道浪花,初五探头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随波浮沉,仰头看着初六。
第八十三章
初五领着初六在下游北岸下船,一道走了。
王凤玉要留他们,初五不想给他家中惹麻烦,坚持要走,王凤玉本就有些心灰意冷,也没再强留。从此兄弟两个江湖流落,走遍了大江南北。虽然自在,却过得更艰难了,虽然艰难,却过得十分自在。
有时也讨饭,大多时候初五能寻个帮工的活计,会烧饭会木活会做炮仗会许许多多杂事,手脚灵便又殷勤,总能喂饱两个人。只是怕人追杀,每一处都不能久留,新到一处又要重新找事做,实在过不下去的日子,把刀鞘上宝石抠下来逐一典当了。
后来初五还学会赌钱,这个来钱容易,凭着眼尖手快赚了一阵,跟人打了几回架,让初六闹得赌不下去了。
初六越长大越不听话不说,还爱管着他,动不动就看他不顺眼,臭着个小脸给他看,十分烦人。早知道他长大远没有小时候那么乖巧可人,不如当初就扔了。他还不许初五提仲崇堂,最早初五也难过得根本不想提,到后来不经意就说到崇堂先生如何如何。
初六臭着脸看了他几次,终于问道:“崇堂先生为什么要让你杀我?他也觉得我是坏种吗?你要杀我吗?”
初五一愣,没想到他那时候哭得一塌糊涂倒还记得清楚明白,就有些语塞。
初六泫然欲泣地看着他,仿佛他当真要动手杀他一样。
“不会不会,只要你好好跟着我,不干坏事,不当坏人,就一点事也没有。崇堂先生是怕你学坏,不是想要杀你,也不是想要我杀你……”初五来回解释。
“不明白。”初六道。
“你还小,所以不明白,”初五苦笑了笑,道:“我对你好,是因为我那时候也还小,我什么都不懂。崇堂先生救我们,对我们好是不一样的,他什么都懂,他知道自己会遇到那些事,他还是救我们。”
“不明白!”初六有些急了,问道:“你要是懂了,你就不对我好了吗!”
“你个傻脑瓜,怎么听的?”初五抬手敲他头,道:“崇堂先生是要我清楚明白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负起来。”
“那还是要杀我。”初六道。
“不是,崇堂先生……”初五再跟他说也说不清,初六听到后来混不讲理地抱着脑袋喊:“啊啊啊初五哥哥要杀我!要杀我!”
喊着喊着又委屈地哭个不停。
初五揍了他一顿,再往后渐渐就少提仲崇堂了。
只是每年深秋时候都带着初六回到渭水一带,不论南岸北岸,不论上游下游,随处捡个地方搓土c-h-a香,向着水中拜祭一回。就算他不提,初六自然也知道他拜祭的是谁,臭着脸跟他一道磕头。
拜了几回,一年比一年离开山峡更近,来去加意小心也一直没出什么差错。这一年就在开山峡跟前沉船那一段江流沿岸拜祭,过后想顺道去牟渐春的墓前拜拜,带着初六搭船过江。
这些年仲家不涉武林中事,声望渐消,渭南一地十诰圣教一年比一年兴盛,原本是洪灾之后度日艰难聚众谋生路的一群人,后来教条愈多,信众愈广,倒成了渭南最大的教派。初五想着仲家如今已然没有当年的势力,也就放心过来渭南。
找到牟渐春的药庐,在后山寻着他的墓,扫尘上香,坐在墓前絮絮地说了一阵话。
初六站在他身后,听他说起来又是那些自己记不清的人和事,转过身去踢踢石子。初五听着身后动静,知道他不耐烦。初六自幼只绕着初五一个打转,渐渐长大,对他仍旧亲密,对旁人似乎都有些冷情冷x_ing的。总觉不妥,该好好教教他。
初五正要跟他说话,初六皱皱鼻子,闻到一丝忘都忘不掉的气味,心中忽然惧怕,大声喊起来:“初五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