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生气定神闲地看着桌上的一叠纸条,看一张烧一张,眼皮子抬也不抬:“你急什么。”
“怎么能不急,你也知道平国来接我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我就……”文景州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不就是答案,”顾淮生从案边碟子里捻起一颗果脯,嚼了两下,有些嫌弃,“太酸了。”
“酸?”文景州也捏了一个塞到嘴里,顿时被腻得眼睛眉毛都皱成一团,“甜死了!”他拎起茶壶连灌了两大杯水才缓过来,嘀咕道,“你这么嗜甜如命,小心牙齿坏得早。”
“不劳费心。”
文景州一个人想了一会儿,开口笑道:“你们何家的果然没有一个蠢的,何泽虽然暴戾残忍,但在大事上倒是没有做错过。全承恩一手遮天这么多年,在西京的势力根深蒂固,何泽如果动了他,到时候势必会引起一番动d_àng,而平国使臣就快来了,所以他才忍了下来。”
“大梁是何氏天下,家丑不外扬,我的大哥这点道理还是懂的,”顾淮生可有可无地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大梁近些年越发式微,一旦让别国的人察觉,到时候怕是就要乱了,何泽不会做出这种傻事的。”
“我现在是越发佩服你们何家人了,”文景州感慨道,“一个比一个能忍,你为了报仇忍了整整十四年,愣是等万事俱备之时才卷土重来,而何泽也忍了全承恩这个老东西十四年,哪怕现在桎梏已除,都能继续忍下去。”
“你说得没错,”顾淮生被他说得唏嘘满怀,“可是放眼整个天下,芸芸众生,又有谁不是在忍呢。”
山雨欲来风满楼,整个西京都仿佛被一朵乌云笼罩,无端压抑,在所剩不多的安闲r.ì子里,文景州偷偷把妻儿运出了城,藏在城外一座庄子里静养,玉无颜不愿掺和到朝廷事情当中,也跟着过去了,一来是置身事外,二来可以照料母子二人。
自那r.ì和贤王何桓秘密j_iao谈过之后,顾淮生再没收到过何桓的消息,但他一点都不着急,他相信何桓也已察觉到了西京平静水波下翻涌的暗潮,他们都是不得脱身的池鱼,他了解何桓,反抗或者倾覆,这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他们之间是一笔不得不成立的j_iao易。
某个悠闲散漫的下午,楚听涯百无聊赖地蹲在屋脊上晒太yá-ng,晋雪年靠在窗边认真翻看晋家枪法简谱,几只蝉趴在树荫里有气无力地鸣叫,顾淮生端坐在案后,将所有需要做的事在纸上列了下来,看是否有所遗漏。y-inyá-ng蛊、晋家冤屈、晋雪年、遗旨……那么多事需要去做,但都不用急,因为那都是平国使臣来之后的事情。
据今早收到的消息,平国使臣将于明r.ì下午抵达西京,顾淮生轻轻敲着木质桌面,盯着纸上某一行字若有所思。
因为怀疑雄蛊在苗家老四手里,所以这些r.ì子他派人将苗家上下好好查了查,苗家三代公卿,祖先当年曾和烈祖一起打过天下,在西京扎根已有二百余年,不能轻易动摇。而且苗家与何泽关系匪浅:何泽的皇后就是苗家女儿,当年他能登上皇位,离不开苗家的鼎力支持。
大理寺卿苗正英今年六十有二,膝下只有一子,在苗家排行第四,苗正英对这个独子疼爱无比,有求必应,这才养成了苗四不可一世的x_ing子。
从探子这些r.ì子打听来的消息来看,苗四此人已经二十九了,却整r.ì游手好闲,纨绔度r.ì,一事无成。且他私下里有折磨年幼的孩子的癖好,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无辜孩子死在他的手里,西京众人碍于苗家威势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曾有言官将此事捅到何泽面前,最后却被何泽痛骂诋毁朝廷重臣,砍头了事。自此后苗四越发无所顾忌,行事乖张,在西京几乎是横着走。
屋里安静到仿佛没有人存在,顾淮生盯着手中的纸条,眸光深邃,一个计划渐渐在心中成型。
何泽心里有一杆秤,苗家他不能动,所以对苗四的行为一直宽容忍耐,可那杆秤上当然有更要紧的东西,为此何泽甚至能按捺住不对全承恩动手,如果苗四越了界呢?如果苗四碰了秤上的其他东西,他还会继续“宽容忍耐”吗?
如果何泽不得不动了苗四,苗正英痛失独子,苗家和何泽的关系还能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隙吗?
平国使臣抵达西京的时候下了好大一场雨,夏r.ì的暴风雨总是来得迅疾凶猛,乌云密布,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捶在地上,像在天地之间挂上了一道厚重的水帘,天色仿佛都变了色,目光所及不过数丈远。
这样大的仗势,街边本来挤着凑热闹的百姓顿时呼啦啦全都散了,街道上一时甚至显得有些冷清,只有奉旨前来迎接贵使的一溜大臣站在城门口的路中央,个个都被淋成了落汤j-i,却又不敢离队躲雨,表面上虽然都保持着一派镇定的模样,心里却不知已经将这狗r.ì的天气和迟迟不到的平国使臣痛骂了多少遍了。
就在离街口不远处的一座茶馆二楼临窗雅座里,顾淮生一手支颐,看着窗外,雨下得很大,像是给天地蒙了一层灰色薄膜,普通人从这里其实看不到多少东西,但是他内力深厚,倒是看得清楚。
晋雪年就坐在顾淮生对面,两人跟前都摆着一杯茶,这是之前刚坐下时小二过来倒的,但是顾淮生一直没喝,他就也没敢碰,哪怕他真的有点渴了。
趁着平国使臣还没来,左右无事,顾淮生就同晋雪年聊着下面淋着雨的那些大臣。
“左边一列第一个是当今丞相仇平章,今年五十有一,很早就跟了当今皇帝,因为从龙之功才捞了这么一个官位,为人固执己见,刚愎自用,在朝堂上多处树敌,很多官员都不喜欢他,不过这也恰是他聪明之处,正是因为他不拉帮结派何泽才对他十分放心,没有做出卸磨杀驴之事……如果从别的角度来看,他上任以来其实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前年何泽想在城西建一座宫殿,正是他出言劝阻,才免去一番劳民伤财之苦。”
晋雪年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人影,不免有些遗憾,谁知手背上忽然覆上温热的掌心,他心里一颤,下意识想要抽回,那只手却在这时往下压了压,一股温纯雄厚的内力从肌肤相亲之处流入身体里,最后汇于双眼之上。
顾淮生道:“别动,仔细看。”
晋雪年只能压下心中莫名其妙的鼓噪,努力定下心看去,仇平章是个有些发福的老头子,穿着深红色的朝服,留着两绺山羊胡,没有笑,看起来很慈祥无害。
手背上的手仍在,肌肤相贴,没有一丝间隙,晋雪年坐立难安,感觉像是有小虫子在皮肤上爬一样,不得不费更大的力气才能集中j.īng_神。
他只能没话找话转移自己的注意:“他也是你们要对付的人?”这些r.ì子里顾淮生做事情从来不瞒他,他渐渐也知道了顾淮生留在西京的真正目的,帮晋家昭雪也许只是顺带之事。
“不是‘你们’,是‘我们’,”顾淮生专注地望他一眼,道,“他是个老狐狸,却不是我们要对付的人。”
晋雪年没说话,眼里的不解却明明白白传达了过来,顾淮生解释道:“何泽身边那么多人,有很多人是可堪重用的,我们的手段也不止一个,还可以威胁、拉拢、甚至结盟……不过具体怎么做还需要再做筹谋。”
晋雪年点点头,示意自己懂了,顾淮生又道:“右排第三个,”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是户部尚书陈慷,他身边那个……是他的次子,如今在户部任侍郎。”
那人也穿着朝服,身形有些胖,说话间回过头来,看到他脸的那一瞬晋雪年浑身一颤,脸色变得刷白,无数y-in暗的记忆纷至沓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饶是如此,他使尽全身力气也没办法挪开目光,就像中了魇一样。
在提到陈二之时顾淮生就一直注意着晋雪年的状态,见他吓成这样,顿时十分懊悔,连带着对陈二的恨意也越浓,可此时也无暇多想。他先将内力收回,然后握紧晋雪年冰凉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这个法子果然起了作用,晋雪年对他的呼唤有了反应,慢慢地将头转回来,脸上毫无血色,眼里灰蒙蒙的。顾淮生心里一痛,终于有些怕了,哑着嗓子道:“走,我们回去,我陪你回去。”
顾淮生拉着晋雪年起身,手上却忽然一沉,他诧异地低下头,就看到晋雪年坐在那,和谁较劲似的抿着唇,慢慢地道:“不用,我不怕的。”
顾淮生顺着他的力道坐下,不放心地道:“可是……”
“我真的没事,以前或许有事,但那都过去了,”晋雪年低着头,眼帘半敛,将万千思绪都藏在了其后,他嗓子发堵,那些真正想说的话却不敢说出口,只能挑些无关紧要的来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还要,还要为晋家昭雪,怎么能被一段记忆给打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