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怎么没看出来,这鲛妖还是个这么缠人的。
裴珩一清醒,昨天酒后的事滴水不漏全想起来了。
裴珩把巾子和铜盆一股脑塞回给门外候命的仆从,嘱咐没有他的命令,除了金钰和龙章以外,房里就算是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这架势就是有大事了,虽然不知瑞王爷有什么大事要在在卧房里办,一早起来还不让人进去,下人们到底训练有素,一脸心照不宣的沉默,匆匆退下去。
裴珩关上门一回头,便见胥锦也醒来了,悄无声息已将鲛尾化回了一双长腿。
胥锦不紧不慢掀开薄被下床,身上的黑色绸袍半敞着怀,赤脚起身,左足踝仍旧扣着那道窄金环。
胥锦甫一站起来,裴珩便须得微微仰视他,眼前已不是什么少年的模样,年轻男人的紧实胸膛,宽肩细腰,五官是近乎妖冶的深邃,散乱柔软的睫毛随着他每一次眨眼的动作,都轻轻扫出水墨般的雾气。
他站在那里,眸子似笑非笑的轻轻弯着,朝裴珩走来一步,依旧是略散漫又不驯的姿态,只是整个人凭空多出强烈的侵略x_ing。
裴珩醒来时已仔细瞧过胥锦,可和睡容比起来,眼前这活生生的男人简直又妖孽出了另一层境界。
“昨天你化形之后就昏睡不醒,现在怎么样了?可有不适?”裴珩问。
胥锦整了整衣袍,朝他走过来,眼睛始终看着裴珩,笑意更深:“昨晚不得已化形,有点耗神,没什么大问题。”
他回头看了眼床上两个挨着放的枕头,随口问裴珩:“我跟你睡了?”
裴珩瞥了一眼胥锦衣袍下隐可见轮廓的长腿,眯起眼道:“你一晚上都是原形,模样是很好看的,只是要跟我睡,恐怕不方便。”
胥锦竟听懂了瑞王殿下死不正经的言下之意,怪委屈地想:其实很方便的。
他没说话,只是细细望着裴珩,笑眼之中仿佛带着失而复得的思念,裴珩耍完流氓又换了副正人君子的神色,在桌边坐下,斟了杯茶浅饮两口,朝胥锦招招手,道:“来,说点正事。”
胥锦在他旁边撩开袍摆坐下,很配合地一副洗耳恭听状,裴珩道:“这段时间在莱州,一切还好说,你若同我回京,拘束的地方会多些。”
胥锦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进去,只是优雅地微微点头,眼里仿佛只有裴珩这个人,目光专注得像是在走神。
裴珩也不管那么多,接着说道:“吕厄萨见过你,你一个月之间从十五六长成二十岁,太离奇了。”
胥锦继续弯着眼角微微点头,裴珩被他深情款款地看毛了,伸手在他下巴挑了一下:“所以日后你出门见人还是变成原先的样子,怎么样?”
胥锦十分自然地拈起裴珩的杯子喝了口茶,笑容璀璨:“当然可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裴珩被他笑容一晃,心里蓦地跳漏了一拍,叹了口气。
院外龙章又被小青鸟追得四处飞檐走壁,正好金钰要过来,胥锦便起身出去。
走廊下,胥锦忽然回头问金钰:“他还有别的名字吗?我知道沈霑不是他真名。”
金钰顿了顿,他们留在莱州后,裴珩身份没跟任何人透露过,对胥锦和龙章也只提了沈霑这个假身份。
不知这鲛妖是何时得知的。
胥锦又补充了句令金钰险些被呛住的话:“我知道他叫裴珩。”
金钰一时哑然,总归事情已办完,也就摊开了,他的回答让胥锦背影僵了僵:“人的名和字往往分开,裴珩是他姓名,你是想问他的字吧?是‘承胤’。”
第20章 氤氲
胥锦留给金钰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
裴珩收拾完手头烂摊子,寻到沈府后园时,胥锦正在水中央的亭子里,他坐在朱红栏杆上,背对亭榭连道岸边的玉带水道,双腿悬在水面上方轻轻晃荡,挺拔的背脊隐约可见将来成年男子模样的桀骜。
胥锦原以为只是葵川夫人胡乱设下的幻境,如今照着不可能巧合的巧合来看,他从前真的认识裴珩。
那无端端的心动又是怎么回事?
妖族多由根窍敏慧的生灵修炼而成,放眼望去,一个个七窍玲珑心,自是天生易出情种,比起凡人不遑多让,遇着模样周正点儿的凡人就稀里糊涂一见钟情的糟心事从来不少。
但胥锦不是寻常妖物那一路的。
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本体之源乃是云府海境万丈海渊下一枚玄铁。
鲛人再多情又如何,归根结底,他是那浸透上古神灵之血的一枚玄铁,不会随随便便就对谁动心。
何况眼前的裴珩是如假包换的凡人无误,并非幻境中的神君。
兴许裴珩是在九重天上犯了什么过错,被罚入轮回,进到这红尘翻滚一遭。
他那样的人,会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呢。
“过几日回京了,你怎么想的?”裴珩走到胥锦身后说道。
胥锦心里琢磨事情专注投入,一时没发觉裴珩过来,“我随你走么?”
“你自己决定。”
裴珩还记着胥锦化形后对自己怎么放肆的,于是拦腰把胥锦从临水池榭的围栏上拐了下来,让他端端正正站在面前看着自己。
胥锦抱着手臂疑惑道:“你为什么愿意带我走?”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裴珩负手立在亭榭间:“金钰说你知道我姓名,想必也知道我是谁。”
他眼里依旧浅淡笑意,单是站在那就流露出漫不经心的某种气势,仿佛见惯了众人垂首伏拜,微挑的凤目总是带着点儿睥睨之意。
胥锦自在地靠在柱子上:“守着你的是玄甲卫。玄甲卫别无分号,你是瑞王裴珩。”
果然是聪明的,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裴珩便笑。
胥锦见他不说话,凑过来一挑眉毛:“我该向你行礼么,殿下?”
裴珩大笑,端详着他那双深邃眸子:“当然不。”
裴珩整整一天都在州府衙门,后续江州军交接和府衙调任已经乱成一锅粥,裴珩只得去帮着镇场子,金钰也跟着来了。
入夜时分,沈宅管家匆匆摸到刺史衙门:“王爷,宅子里出事了。”
裴珩把金钰留在衙门,自己上马离开。
他冲进沈宅,院子里到处是血,他寻到后园,见池边一条巨大黑蛇半个身子垂在水里,已经死透,池子几乎染红,蛇腹的妖丹隐隐发出光芒,渐渐暗淡下去。
四处不见胥锦,府里仆从赶来,一脸惊魂未定:“龙章少爷被胥锦公子带回房间了,胥锦公子命令我们雨不停不许出门。”
裴珩转身赶到自己卧房,果然见胥锦浑身血污躺在床榻上。
他大步过去,俯身查看胥锦,却被胥锦一把拽住,乌金匕险些抵在他颈侧,胥锦认出他气味,匕首停在了半途。
裴珩低声道:“哪伤了?”
胥锦丢下乌金匕,眼睛发红,把裴珩拽倒在身旁,头埋在他肩窝:“血不是我的,别动,我靠会儿。”
裴珩被他满身的血吓得不轻,听闻那血不是胥锦的,又安定不住了,搂着胥锦哄了一会儿就又起身,把他打横抱起往浴池走去,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不是嫌弃你,既然不是你的血,那咱们就先洗干净再说……”
府里仆从见惊天动地的打斗终止了,战战兢兢出来打扫院子和裴珩的房间,裴珩走到浴池旁把胥锦放下,胥锦似乎很疲惫,几乎要靠着裴珩站不直了,裴珩七手八脚把他浸透血的衣裳胡乱扯下来丢到一边,又脱了自己的衣服,带他进了浴池。
这一天过得兵荒马乱,裴珩前胸后背都有许多旧伤,胥锦以为他前半辈子都像这些天的养尊处优,一时看得有些走神。
“方才怎么回事?后园那黑蟒是你杀的?你这两天杀了多少妖?”裴珩靠在池边,方觉浑身疲惫,一头黑发散乱在胸前背后,映得眼底潋滟。
“那黑蟒是千年道行的妖,脑子不大灵光,蛮力倒足,收拾起来费了点事。”
胥锦忍不住靠近了些,打量他身上的旧疤,隔着水雾看不真切。
裴珩把他捞到身边按定:“是冲着你来的么?”
胥锦嫌池壁靠着太硌,凑过去往他身上一扒拉,又低头一寸寸端详他的伤疤:“说不出是冲着谁,一开始直奔龙章的房间去,我赶回来刚好拦住。”
裴珩被他贴了个满怀,心跳错了一下,胥锦的体温总是略低,胳膊挂在他肩头,低头时锋锐的眉目格外妖冶。
“你这伤怎么来的?”胥锦的手指在他心口一道伤上掠过。
“池子这么大,非要挤着么?”裴珩把他拎到一臂之外,“那是八九年前,替先帝挡了一刀,纥石烈部当年打到雁门关内,险些一路冲进旧王都。”
胥锦一臂搁在池子边沿,专注看着他,双瞳忽然竖起:“你为什么替他挡刀?”
裴珩笑着反问道:“你又为什么赶回来保护龙章?”
胥锦想了想,没有再质疑,裴珩道:“他是个好皇帝,但命不长,若我的命能换他平安,也是甘愿的。”
多数时候裴珩都是十足的闲散公子哥,能把金钰气得吐血,胥锦见过他偶尔认真的样子,却没见过他这副神情,蒙蒙水雾中,那双桃花眼不知望向何处,昔日烟雨江南、金戈铁马,雁门关外的万里江山和旧时王侯,似乎都在他微微一眨眼中碎成硝烟,随风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