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青便是皇帝的表字,能直呼此字的人寥寥,裴珩一出口,裴洹眼睫都轻轻一颤。
太后是先帝裴简后宫唯一所纳,入宫便是皇后,直至裴简离世,阿洹继位,成了太后。太后孙氏一直极为裴珩所尊敬,但孙氏外戚以安国公为首,在朝中俨然日渐壮大。
裴珩交出兵权,也是为了让皇上不必两头为难。
“莱州一案,牵涉众多,尤其主犯是孙大人的门生。“裴珩提醒道。
孙大人是指兵部尚书孙雍商。
孙家在朝中,一姓之下有三大员,安国公便是其中之一,泉平港之战,裴珩手下折损两万江州军,便与安国公脱不开干系。树大根深,一时动不得,裴珩也是委婉提醒,要皇上做好准备,这一次是要轻轻带过,还是不再姑息。
皇上点点头。
良久,他淡淡一笑,少年人的面容上已然有帝王威仪:“有时候,孤总在想,何时能成为父皇那样的君王。”
“母后说过,我和父皇长得很像,我却记不清父皇的模样了……皇叔看着我,是不是也在看着父皇呢?”裴洹缓声道。
把一个皇帝和另一个皇帝作比较,向来是大忌,小皇帝总是心有惶惑,裴珩想,自己除了含混过去又能如何呢。
他和先帝裴简感情的确极深,时常怀念故人也是真的,但不想引得小皇帝心神不宁。为此,裴珩已经把府里先帝留下的东西都藏起来,偶尔夜深人静才独自去看看。
又能怪谁?怪只怪先帝裴简,实在是一个太好的人。
裴珩不忍,拍拍小皇帝手背:“回来便觉得你瘦了,原来就因为整日这么胡思乱想,要么过几日陪你出去散散心?”
裴洹眼睛亮了亮,又低下头,过会儿道:“是孤言重了。”
“陛下,每个好皇帝都有年少的时候,就算先帝也一样。”
裴珩告退离宫,今日太后不在,他径直回王府。
他一直把照顾先帝遗孀和小皇帝当作份内的责任,除此之外,唯有北疆数十万昭武铁浮屠镇守的千里疆土,再别无牵挂。
七年前,裴简病逝。
也就是那一天,年少轻狂的瑞亲王也随之不再。他承诺要守着小皇帝长命百岁,守着小皇帝的江山百年安康。
瑞王府位处繁华市井一带,闹中取静,宅子占地极大。
京城江陵的王府是裴珩唯一的王府,但细数来,他住的最长久的还是军中营帐,来去无定,逐水Cao和烽火拔营迁徙。
胥锦随金钰先行到王府,一入院子,其实也似沈宅那般的简雅抱朴,花木亭榭皆有讲究,却不奢华。游廊拱门接连曲折,楼阁幽雅。
远远就能看见府里一株参天的扶桑树,花期尚未至,待花开不知是何盛景。
方才半路上,龙章就被他舅舅麾下的西陵卫接走了,看他表情,回家之后大概有一顿好果子恭候。金钰把裴珩提前准备好的信递过去,让西陵卫转交龙章他舅舅,有瑞亲王亲笔求情,兴许龙章能少挨几下打。
一到王府,后头就传来清亮的少年声音:“胥锦哥哥!金大人!”
胥锦和金钰回头,便见龙章甩着满头小细辫策马狂追而来,脸上的笑在马背颠簸下有些癫狂。
“不会是给打傻了吧。”金钰使劲看去。
“本来就傻。”胥锦笑道。
“胥锦哥哥,我在你家王爷府里住几天,来来来大家先进去再说……”龙章奔至便滚下马背,热情招呼大家进府,令人分不清这到底是谁家。
仆从进进出出搬东西,瑞王回府,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青鸟摇曳着尾羽紧随而来,龙章显然是半路畏罪逃出来的,他舅舅指不定准备了多少变态酷刑,西陵司、奉铉司官员子弟的童年往往都是噩梦。
金钰吩咐管家收拾房间,龙章照例要挨着胥锦院子住。
胥锦近来很嗜睡,等不及房间布置出来,问清楚路便直奔裴珩卧房去了。
府里玄甲卫不知该不该拦,金钰摆手:“有什么好拦?他要是高兴,变成一缕烟飘进去你拦得住么?”
裴珩一到王府,入眼便是树上爬着的泼猴龙章、满园子东呼西喝的老妈子金钰,以及自己床上贴心留了一半位置的美鲛胥锦。
裴珩望着京城边上的西沉暮色,云霞漫天,忽觉这四九城其实甚好。
第23章 悠悠
裴珩是小皇帝的堂叔、大燕国最显赫的王侯,天生的尊贵人人皆知。但两年前提起裴珩,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北疆昭武大营的四十万铁浮屠。
三百年前,西域沙门迦叶昙摩等十九人,携佛像经卷出使至中原,旧王都始建第一座真宗佛寺大青龙寺,天竺高僧郁迦曾在殿前讲经。帝国先祖当时正筹备一支真正的重甲军,元朔帝见大青龙寺内所建十三级浮屠塔,便以铁浮屠为帝国重甲军之名,寺中佛塔渡化杀孽,北疆浮屠杀至无还,郁迦曾言“真佛慈悲救苦,浮屠造业”。
后北蛮效仿建立铁浮屠军,入侵至潼关外,帝国一度岌岌可危,退北蛮后,铁浮屠冠以昭武之名,北疆大营亦称昭武玄甲。
直至老王爷过世,昭武军被十五岁的裴珩接管,风雨浮沉已百年,北疆在帝国铁浮屠镇守之下屹立不倒。
两年前的裴珩,是大燕帝国三军之一的统帅,策马持缰力挽狂澜,是戍守北疆的战神。
而如今,昭武军之名藉藉寻常,人们也似乎都忘记了曾有一个战无不胜的亲王,曾挂帅数次北征。
到如今,瑞亲王三个字再次成为富贵显赫的代称,峥嵘沥血已经与他无关,昭武玄甲渐渐隐没在天下人的熙攘传闻中,归于沉寂。
而裴珩已有两年未曾披上玄甲、未曾碰过虎符。
他十分尽责地依照旨意,离开昭武北大营,回到京城,做他的闲散王侯,一如今日。
胥锦的眼里,裴珩实在是天生的世家子弟。
他不远不近站在书房窗外,透过敞开的雕花窗扇,看着里面执笔落墨的霜袍身影,那人的手白玉为骨,苍润修长,手中细狼毫描出的渌云川山水卷,云烟变灭,峰峦秀起。
他周身便是隐逸闲适的气息,随手几笔,一点也不急切,人间的笙歌金碧似乎都在他大把挥洒的时间之中。
胥锦觉得,他就这样敛着眸子,随心所欲藏在这深宅高户之中,漫不经心地养尊处优一辈子,不让一星半点的尘埃俗务沾上那双手,便是很好的一辈子。
合该是人间最最矜贵的一位公子。
淡墨勾勒过一株岭上青松,裴珩抬起头,朝胥锦展颜一笑:“怎么不过来?”
胥锦随意一跃,越窗进入书房,案上画了一半的生宣被他衣袂的风带得扬了扬,脆生生的细碎声音。
“今日不出门了?”胥锦递了一颗紫葡萄到他嘴边,裴珩便微微张口吃了。
瑞亲王左右不过离京两个多月,一回来便有不少人上门拜访,比起从前他每次出征回京要少一些,但还是有些门庭若市的架势。
“该见的已都见过了,这些天既不用出门拜访,也不用在家接客。”裴珩蘸了墨,想要下笔,又转而把胥锦拢到身边,将笔递到他手里。
“让我画?”胥锦把笔从画上方移开,免得墨汁滴错地方毁了画。
“画这个没意思,改天陪你画美人图,今儿写写字。”裴珩笑道。
胥锦便让了让地方,裴珩把画收到一边,重新铺了纸,随手抽过一张古帖,握着胥锦执笔的手带他写。
淡淡的药香和海棠气味笼在周围,惬意安宁。
裴珩的声音从胥锦耳边传来:“原本说陪你练字的,莱州那地方安逸得邪乎,一住下就不想干正事,一直带你乱晃荡,浪费多少光y-in呢?”
胥锦无言以对,行,王爷浪费光y-in都怪莱州,莱州难道不委屈么?
裴珩的手白皙而漂亮,掌中有薄茧,手指很有力,带着胥锦写的字端端正正,一丝不走歪,估摸着挑了胥锦不认识的生僻字,边写边讲渊源,活生生一本长了腿的《说文解字》。
“这是谁的帖?怎么不临你的字?”胥锦干脆放松了,一二分重量往裴珩胸前一倚。
裴珩在他腰上拍了一巴掌:“你干脆躺着写,写的字也跟你一起躺,拿笔就不许身上犯懒。”
胥锦还没来得及回头咬他,裴珩就迅速箍住他腰身,先声夺人一发制敌,转而又和颜悦色道:“我的字有什么好临,入门还是看名家的帖。”
胥锦已经习惯此人嘴上不吃亏身上也绝不吃亏的风格,耳边是泉玉般的缓和嗓音,手上是温暖的笔墨,日子忽然就悠长起来。
虽然这悠长时光是某鲛福至心灵假装不认字骗来的。
临过一帖,裴珩放了手,让胥锦自己再过一遍,顺便看看他执笔功底和悟x_ing如何。
胥锦便写。
裴珩站在旁边,沉默。
金钰正好进来,瞥了一眼墨迹,毫不客气酸道:“王爷,带胥锦少爷入门,怎么用你的帖啊?”
语气里满满地对裴珩之自恋程度感到鄙夷和吃惊。
裴珩把金钰轰出去,纳闷地问胥锦:“你在莱州也没怎么动过笔墨,怎么仿我的笔迹这么像?”
胥锦一脸迷惑:“一直都是这么写的。”
裴珩用了一刻钟才终于相信,胥锦原本写字的笔迹便和他瑞亲王别无二致,起落轻重笔笔相同,就如临摹了二十年练出来的一样。
裴珩也不深究了,世上奇事他碰见过一半,胥锦本身就是他这辈子奇遇中的奇遇了,放在两个月前,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捡一只鲛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