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锦出门化成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比裴珩略低一些, 但裴珩心里有些疲惫, 头痛也找上来。他干脆放松了身体,低头靠在他肩窝,也伸手拥住胥锦。
他处于一个可靠的、温暖的怀抱之中。
“伤心……算是吧, 更多是意想不到。”裴珩缓了一会儿, 突然袭来的头痛终于散去。
两人悄无声息离开宁清苑,沿着雨后的宫中甬道慢慢往明德殿去, 裴珩给胥锦讲道:“元绪先帝在时, 曾有过一场浩劫, 史称‘兰台案’。当年宦官乱政,死了很多人,龙章的父亲就是此案之后病故的。
“我父王在更早的时候就被牵连,元绪先帝一连发下六道金令,将他从北疆急召回朝,他入宫后被困十五日,当年有一名宦官,被封赦为‘忠国公’,那人私自呈去一杯鸩酒……我父王就死在宁清苑内。”
裴珩的身体内蔓延出森冷的寒意,时隔多年,哪怕他早已是战功赫赫、权柄无双的亲王战将,哪怕他知道俗世之外有另一重身份,也依旧无法摆脱回忆的血腥。他的手垂在袖袍下,下意识地去寻找胥锦的手,却已被那温暖提前牵住。
长长的回廊,一侧是朱漆的高大雕花门窗,一侧是滴着雨的琉璃瓦屋檐,汉白玉雕栏外重重宫殿铺展开去。裴珩的心定了下来。
胥锦五指交握住裴珩冰凉苍白的手:“当时你年纪还很小……你在哪儿?”
“我在北方,很远的地方,隐姓埋名被人照顾了一段时间,风浪平息后才回朝。元绪帝病逝,新帝王是我堂兄,翻案、肃清朝堂,我继承封赦,随他去征战……”
裴珩摇摇头,从回忆中抽身,道:“方才那太监说,我父王不是死在宫里……若真如此,当年就另有真相。宦党没有精力派人在宫外追杀我父王,他武功已至化境,亲兵和勤王军当时也已逼向京畿,一旦出宫,宦党就失去了对他的控制。”
“那两个太监身上沾附魔气,只要温戈不c-h-a手,至少半年之内都会留下痕迹,若有机会,我将他们找出来当面对质。”胥锦道。
两人入明德殿,也只比柔章帝姬和孙梦汀晚了片刻,从殿侧步道绕进去落座。
淮原王裴秀就在他们旁边的位子上,懒懒倚在矮案后,冲裴珩和胥锦挤眉弄眼,一刻也不歇着,看起来丧鸟之痛已经愈合。
他笑嘻嘻道:“九叔,我小姑姑什么时候跟吕厄萨成婚啊,你看她目光一个劲儿地往那边扫,脸都红了……哎别说,还真是美呢。”
裴珩往他嘴里塞了个杏儿:“你自己去问柔章。”
淮原王一口咬掉大半个杏儿,连连摆手:“九叔千万别跟姑姑说,她得打死我。”
大太监高声通传,皇上驾到,裴洹一身淡金腾龙纹绣的天子礼服,庄雅威仪。他甫一进来,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顿时锦袍展袖如浪,层层叠叠地伏拜下去。
今日宫宴可谓满堂齐聚,燕云侯、淮原王、柔章公主纷纷回京,裴珩也恰好从莱州归来,又有刚刚抵达京城的西域使臣携贡品入宫。
皇上行止稳重,宴上依次问候过,使臣纳礼领赏,宫人歌姬身披轻纱柔缎,抱着琴筝施施然入殿,笙歌丝弦响彻,灯火通明。
太后礼佛已久,习惯了清静,小坐一会儿,受过晚辈臣子的拜谒,便提前回永慈宫。皇上独坐于大殿正首高位,愈显得尊威隆盛,也愈显出些许高处不胜寒的孤单。
柔章帝姬一眼瞥见淮原王不怀好意的笑,又见淮原王悄悄指着吕厄萨的方向对她做鬼脸,于是腮边晕上微红,圆睁起美目警告他。
孙梦汀在柔章帝姬身边,与一众小姐妹簇拥着柔章帝姬说说笑笑,目光有时飘渺地望向对面。皇上遥遥隔着灯火看一眼裴珩,裴珩发觉他的目光,便笑着朝他举杯。
燕云侯一手拈杯一手夹着顾少爷,悠悠然穿过衣香鬓影的大殿,朝裴珩走来。而后大大方方地在他和胥锦旁边占了位子,把裴珩和胥锦挤到了一起。
吕厄萨带着奉铉卫巡查完毕,也远远大笑着过来,带着一身清寒水汽往裴珩旁边一挤,这回连带着淮原王也遭了秧,凑足了当朝三大王侯,几个男人热热闹闹地凑作一团,大喝一场。
柔章帝姬那一团云香玉鬓好颜色,裴珩这一片王侯将相风流意,各据大殿两侧,熠熠夺目的风情。
裴珩、燕云侯和淮原王拉上顾少爷和胥锦,灌完了酒,七手八脚推搡着吕厄萨,起哄让他给柔章帝姬敬酒。
柔章帝姬身边的一群京华贵女也不甘示弱,簇拥着帝姬要一起去灌醉京城几位风流冠绝的英雄。
嬉笑怒骂间,裴珩悄悄抽身起来,行至御阶下,抬头看皇上,皇上示意后,他踏上御阶。
皇上也从御座起身走下来,裴珩站在比他低一级的台阶上,两人执杯望着满殿盛景对饮。德显公公在旁瞧着,心里感慨无数。
仿佛这辉煌灯火下每个人都尽兴,又好像每个人都怀着一腔心事。
歌舞到了极盛的时刻,明德殿内涌进一群绛红舞衣的妙龄舞女,她们赤足、身披轻纱,曼妙腰肢间金铃儿清声作响,巨大的编钟和一众乐师齐奏霓裳曲。
那些舞女轻盈地在舞伴挥出的红色水袖上足尖一点,便如春风中的金燕儿一样腾到半空,以敦煌画师笔下的神女姿态翩然舒展,仿佛整个帝国的风光尽在大殿之中。
众人手中握着酒杯,陶醉在雕梁画栋间的绝美乐舞中。裴珩瞧见一位老臣喝多了,没召宫人,独自晃晃悠悠地要出去,便跟皇上耳语两句,走过去给那老臣唤侍从来照料。
可危机就在此刻陡生,霓裳敦煌曲奏至半途,舞女手中轻纱忽然化作锋锐利刃,第一支淬了毒的箭矢破空向柔章帝姬的方向而去!
第二支、第三支……箭矢暗器接踵而至,诸位王侯、皇帝、贵女,似乎人人都是刺杀的目标。
曼妙舞女们布成了一道杀阵,腾身翻转间,如同依旧在跳那场霓裳敦煌曲,乐师们隔着一层水幕在侧殿尚不知情,仍在演奏,于是丝竹乐声不断,伴着满地尖叫和鲜血,大殿内诡异地爆发混乱。
燕云侯入殿可配剑,一袭紫袍翻飞,当即抽出腰间如水长剑,提身踢翻案几撞开一名刺客,隽媚的眼中已是寒铁般的冷意,他一把将顾少爷牢牢抱在怀里,剑光如弧,护住淮原王。
吕厄萨怒喝一声,发令召集奉铉卫,今日青玉殿和西陵司都不在值,禁军和奉铉卫涌进大殿开始剿杀刺客,可那些少女闪身便混入贵族间,如鱼儿混进了海中。
德显公公挡在裴洹跟前,可四处已被流箭封死,避无可避。满殿奔跑逃窜的宾客宫人,瓜果杯盏碎了一地,血像小溪一样缓缓流到大殿中央。
吕厄萨要冲过去护驾,皇上身边的禁卫一个接一个中毒箭倒地,他躲在御座旁,朝吕厄萨怒吼:“去救柔章!护住帝姬!”
三殿司第一要律是谨遵皇命,吕厄萨红着眼睛冲往柔章帝姬身边,柔章夺了一名刺客的短剑,与吕厄萨将一众女子纳入保护范围内,世家女孩儿们瑟缩一团,吓得直哭。
裴珩拿起一名死去禁军的长刀,提刀御敌的同时,将几名朝臣塞到侧殿角落去,他的头痛方才突发,步伐有些勉强。
忽有十几支黑色箭簇朝他和皇上分别而去,所有方位顷刻封锁,避无可避,两人变成刺杀的最大目标。
胥锦第一反应要往裴珩身边去,裴珩离皇上太远,朝他吼道:“胥锦!护驾!去护驾!”
胥锦不听,裴珩眼中忽有一丝哀色,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头痛欲裂,提刀挡下暗箭,刀背遮住挺秀鼻梁,寒光反照鬓边,他以近乎恳求的神情看着胥锦。
一切都在短短的一瞬间,那电光火石的一眼,胥锦居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般的苦涩。
必须选择?
你的x_ing命,和你的托付,必须选择吗?
不。
不选。
胥锦只顿了难以察觉的一瞬间,而后毫不犹豫朝裴珩冲去。
他周身却蕴起无尽强大的灵力,化作无数淡金色的剑芒,从他的背后腾至半空,再带着烈日般的呼啸散入大殿!
胥锦将裴珩牢牢锁在了怀里,夺过他手中沾血的长刀反手拦下箭矢,那灵力顷刻涌至皇帝身边,将他整个人罩在一层坚不可摧的结界中。
胥锦的精力几乎全部集中在裴珩身上,以结界护住皇帝后,再无暇顾及更多,吕厄萨却长舒一口气,奉铉卫集中力量封锁大殿开始清剿,燕云侯手中的剑已沾满了血。
皇上平安无恙,裴珩浑身冷汗,精疲力竭地靠在胥锦怀里,大殿内的杀戮渐渐平息。
胥锦停手,撤去了灵力,在这昏暗的角落静静抱着裴珩。
如同拥抱着此生的所有思念。
第40章 青玉
昏暗中, 裴珩撑起身上的力气,从胥锦怀里站起来, 他朝后半步,后背靠在殿侧镂花门上,看着胥锦。
胥锦没有动, 逆光中维持着笔挺的姿态, 殿侧高大的庭柱林立, 朦胧的光线从殿外照进来,擦过柱上浮雕照到两人旁边,裴珩苍白的脸一半隐没在黑暗, 一半映得清晰。
安静的角落, 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 脑海中很久都是空白。
裴珩微微转过头, 合抱的庭柱分隔了视线,间或看到大殿内满地狼藉, 滚落的酒盏, 伏在血泊中一息不动的人。禁军先把贵族的尸体带走安置,又在同僚身边单膝跪下,探指于颈侧, 而后摇头叹口气, 盖上白布抬出去。
御医躬身鱼贯而入,女眷随柔章公主往内苑休整。
裴洹在御座上y-in沉着脸不语, 吕厄萨单膝跪在他面前, 向他禀报, 淮原王提着一壶酒,不顾形象地坐在裴洹旁边的御阶上。
燕云侯垂手,剑尖挑起一块干净的绸绢,擦拭佩剑后归鞘,顾少爷眼前不知何时被他蒙上一条锦带,被他牵着手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