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久,唐好端了两个馒头、一碗稀粥来,粥上还放着一筷子香喷喷的红油小菜。
老道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盯着那碗粥。
唐好经过他时故意问:“表舅爷,你在想什么?你想多啦!”
表舅爷尴尬地笑了一下。
这时候唐缈扑过来,二话不说接过唐好手里的馒头和粥唏哩呼噜开吃。
趁着唐好走开不注意,老道低声问:“唐缈,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不记得了吗?”
“说了什么?”
“不要乱吃东西!”老道咬牙切齿地说。
“……”唐缈把空碗递给他看。
“……”老道说,“你死克!”
第10章 唐门之三
老道叫司徒湖山,名字很好,人却嫌配不上。
法号人家不肯说,反正不叫清风就叫清虚,中国道士的重名率挺高的。
天上又下起小雨,淅淅沥沥,重庆雨水充沛,有道是巴山夜雨涨秋池。好在建宅子的人在每重院子间都细心地加盖了回廊,雨水滴滴答答落下,通过排水沟汇集到天井中央的池子里,池子很浅,种着荷花,养着些常见品种的金鱼。
唐缈想到了自己在乡下外婆家,村子里边也多有这种老宅,每每到下雨的时候,黛瓦浸润得油黑,粉墙染得斑驳如画,s-hi漉漉的青苔爬满了角角落落。看着诗情画意,其实在里面住着并不好受,尤其到了雨季,床褥被窝摸上去又s-hi又冷。
唐缈喝完了粥,不知哪儿突然蹿出只大黄狗跑向他,黄狗后面还跟着个小女孩。
小丫头大约五六岁,长得雪白粉嫩,身上穿着一条小绿裙子,赤脚蹬一双透明的旧塑料凉鞋,摇晃趔趄地在雨里跑,居然十分开心。
唐好哎呀一声,赶紧上前拉住:“你又乱跑!也不怕跌跤,姐姐要打你屁股啦!”
唐缈打招呼:“你好,小妹妹。”说完这句话他才发现这小丫头的眼珠上蒙着一层灰白色的翳。
唐缈吃惊地望向司徒湖山,后者缓缓说:“眼盲心不盲,比世上的有些眼明心盲的人要好多了。”
真是瞎子?
唐缈打量那丫头,越看越觉得可爱,尤其那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像有的视障人士那样眯缝着。
“表舅爷,说这是白内障吧?”他对司徒湖山说,“你让我把她带到南京去,在省人民医院做个小手术就治好了。”
司徒湖山笑了:“还用去南京,去重庆?县城都能做手术。但她不是白内障,复杂多了。”
“那是什么?”
司徒湖山说:“我又不是医生,我哪知道?我只知道没那么简单!”
唐缈撇嘴,问那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多大了?”
小丫头很喜欢唐缈,紧紧拽着他的手。
边上的唐好说:“她是我妹妹,叫唐画,快六岁了,但她话说得不好。”
“那没事儿,说话那么简单的事情,慢慢就学会了。唐画,多好听呀,”唐缈轻言细语,“唐画,真乖。”
司徒湖山说:“你不要小看她,这个小孩不寻常的。”
唐缈问怎么不寻常,司徒湖山含混地表示过一阵子就知道了。
几个人在廊下坐着看雨,唐好挺讲究待客之道,张罗着去泡茶。唐缈连忙表示不用,但她还是拐着去了。唐缈望着她的背影,神情里有止不住的惋惜。
司徒湖山说:“别可惜,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总是太子爷了吧?人家腿脚也不好。”
“袁克定是谁?”受当时教育所限,唐缈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司徒湖山说:“民国四公子:溥侗、张伯驹、张学良、袁克文,袁克定就是袁克文他哥,骑马把腿摔坏了,所以外号就叫袁瘸子。”
听到“张学良”,唐缈才有点儿反应,因为张学良领导西安事变,软禁了反动派头子老蒋,属于革命英雄。
司徒湖山斜睨着他,站起来说:“算啦!跟你这红旗下长大的四有青年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也没意思,你别抱着唐画了,把她放下,我带你在院子里转转吧。”
唐缈当然想四处看看,但也有顾虑,指着唐画问:“我们离开了,那她不会乱跑摔跤吧?”
司徒湖山摇头,指着说:“看见那条黄狗了没有?那就是她的眼睛之一,她看东西比你清楚。”
唐缈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司徒湖山的话做了,唐画下地后就往后屋厨房去,居然走得不慢,黄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司徒湖山见她也走了,突然压低声音对唐缈说:“表舅爷把你带回来,只是觉得你千里迢迢从长江那一头过来不容易,总得让你看看唐家是个什么样子,但我建议你看一眼就走,不要流连。”
唐缈一怔:“为什么?我还准备呆几个月呢。反正我也打了厂党委书记家的儿子,回去也没好果子吃,再说被厂里开除了,我妈至少得数落我三年。”
“啧!”司徒湖山摇头。
话不多说,他带着唐缈左一拐,右一拐,进了一处院落。
小院里酒气冲天,正中用茅Cao搭了个简易凉棚,数十坛的美酒在棚下码放的整整齐齐,酒香四溢。
司徒湖山介绍:“这是我最喜欢,也是最痛恨的地方!”
“为什么?”唐缈问。
司徒湖山说:“因为明明有这么的多好酒,可惜我一坛都不能喝!”
“啊?”
司徒湖山便揭开一坛的蒲盖给唐缈看,唐缈吓得怪叫一声,往后跳了几步,躲在院门背后,原来那酒里赫然盘着条黄花大蛇。
“我怕蛇!”他老实承认。
司徒湖山说:“那蛇是死的。”
“死的也怕,图片上的我都怕!”唐缈强调。
司徒湖山说:“你小子生活在南京城里,一年到头也看不见几条蛇,怕它们做什么?”
“就是怕!我凭本事怕的,你想怎么样?”
司徒湖山又揭开一坛酒,里面浸着蝎子;再开,是斑蝥;又开,蚂蚁;另有各类大小爬虫白花蛇乌梢蛇五步蛇水蛭牛虻蚯蚓蟾蜍海马……
唐缈怒问:“就没素的吗?”
司徒湖山说:“吃素就不叫老妖婆了。”
他们往宅院后方走,缓步来到一处院落。正对着虚掩的院门有一间屋子,看上去气势就和别处不同,黑漆斑驳的大门显得沉稳而肃静,门上有一对铜环,每一只少说也有十几斤重。
伴随着门枢吱嘎作响,司徒湖山推开沉重的黑漆大门,这举动使里面有了一点光亮。屋子里青砖地面,白色粉墙,没有窗户,两侧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数百个的灵位,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极纵深的房间那头。与灵位相对应,墙上则挂了几百张画轴。
司徒湖山推着唐缈走进去,两边墙上画像里的死人仿佛齐刷刷盯着他们看,有的笑有的不笑。
第11章 唐门之四
司徒湖山指着那些遗像说:“这就是你的祖宗们,看过就算,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这么多祖宗?”唐缈吃惊不小。
司徒湖山说:“就是太多了。早该破四旧破掉算逑,留着牌位多瘆人!”
“表舅爷,我们出去吧。”唐缈害怕这个y-in森地方,迈过门槛后就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不进去烧根香?”
“下次吧,我怕。”
司徒湖山讥嘲说死人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家的活人才可怕呢!
“我们家有几个活人?”唐缈问。
司徒湖山比出三根手指。
“唐好,唐画,还有……老妖婆?”唐缈问。
“唔!”司徒湖山果断点头。
唐缈真想象不出一个老太太、两个小丫头,而且是残疾小丫头有什么可怕的,倒是觉得眼前这老东西神经兮兮。
出了祖宗祠堂的院子,司徒湖山领着唐缈继续往前走,边走边介绍:“这个院子是晒药的,有些还不能直接晒,要y-in干;这屋里的东西都是用来炮制的,那可是体力活啊,在锅里熬三天三夜的都有;这两间是你们家贮存药材的,瞧那墙上一排排的柜子……恭喜你啊唐缈,你们家正缺人手,以后上山抓蛇搬酒坛晒药熬膏清理药柜的活儿肯定是你的了,顺便说你家还有三亩水稻一亩菜园两亩药材地。放心吧,这两天表舅爷点过了,单单药柜,也就三千来个抽屉吧,清理一遍得花小半年!”
“三、三千?!”
唐缈夺路而逃,没跑几步就被司徒湖山揪回来:“想跑?没那么容易!说好的呆几个月呢?”
“表舅爷,”唐缈急忙解释,“你听我说,我爸是夜夜梦见你们,日日对镜饮泣:唉,不知道老家的人身体健康不,失眠不,胃口好不?我实在是心疼他——当然更牵挂你们——所以就过来看看,现在既然大家都好,我也放心了。我回南京去了,我还是想继续当一名光荣的技术工人,等到秋天我就开始写入党申请书,思想汇报每月一份绝不落下。各位亲人,咱们常来常往常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