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与聋子 by 鬼手书生【完结】(2)

2019-04-24  作者|标签:


文案

一个盲人按摩师与聋哑人甜点师之间的故事

  1

  小张是这个小城镇里的盲人按摩师。他只有二十岁,刚刚从技校毕业。他的盲人同事大多只是弱视,但小张不太幸运。他四岁的时候视力就衰退,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每天陷在一片黑暗里,凭手感和力气为他的客人服务。大家都说小张的手艺地道,回头客时时有。
  小张一直谨记技校里李老师的教导,随遇而安,做个快乐的人。要说从来没有抱怨过上天不公,那是不可能的。他四岁就看不大见了,现在连天空是个什么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会所里,有的同事天天在哀怨人生,一想到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就郁郁寡欢,最后干脆辞职了。小张这种事经历得多了,就一直努力在自己的工作里寻找乐趣。比如和客人聊天,听他们说说外面的世界,他就觉得很快活。自我调节是很重要的嘛。
  但现在,小张正在为一个特殊的客人服务。
  小张接到点名以后,就摸到了指定的房间。他听到房里有另一个人,进房前先敲敲门,说,“你好。”
  那人没有反应,小张没有在意,就推着小车子摸进房间里。不是每个客人都会主动打招呼的,毕竟他们是来享受服务的呀。
  “我是86号,你可以叫我小张。”小张自我介绍道。歪歪头,还是没听到反应。他记得这个客人点了腰椎推拿来着,就在床上摸了摸,没摸着人。
  “先生?”他疑惑地说,“你先来这里,面朝下趴好。”
  有人拍了拍他的手。他犹豫地抓住那只手——他感到对方的手掌干燥厚实,并闻到一股甜甜香香的味道。小张笑了,他想起了隔壁的喵先生西饼屋,把那只手的主人牵引到床上,说,“先生,你是甜点师?”
  客人还是没有回答,但是很配合地躺了下来。小张感到他是第一次来,对“应该睡哪头”和“是否要面朝下”的问题研究了一会儿。
  小张摸了摸,确保客人的位置正确,就熟练地往他腰上按了两下,问,“这个力道可以吗?”
  等了一会儿,小张确定这个客人今天不想讲话。他第一次沉默着帮一个客人做完了推拿,心中有些忐忑。

  2

  苗先生的喵先生西饼屋开在一家盲人推拿会所旁边,在一条不太热闹的马路上面。苗先生做得一手好西点,做生意又挺大方,经常把烘干的面包角送给住在周围的小朋友吃。有时候客人从会所里享受完按摩,拐个弯就到他店里来转转。生意一直是不错的。
  前一阵苗先生又雇了个小姑娘看店面,他自己则专心在烘焙房里忙碌。要说忙不过来是其一,另一个原因就是,苗先生不太方便。他是一个聋哑人。就算带着助听器忙来忙去,也有很不方便的时候。
  这几天,苗先生觉得腰不太舒服。他干这一行也有好几个年头了,每天站着揉面团,站着打奶泡,时间一长,真有点腰酸背痛的。让他坐下干活吧,坐了一会儿,嫌不利索,照样又站起来了。
  唉,天生劳碌命。苗先生自嘲地想。
  从盲人推拿会所里出来的时候,苗先生的感觉是很好的。他看了看牌子,默默记下了86号的号码。别看86号的小伙子瘦瘦小小的,像个半大的奶娃子,手上的劲儿还是挺大的,穴位也按得准。就是年龄实在太小,这么小的小青年眼睛就看不见了,苗先生还是有些感触的。
  其实,第一次来会所的苗先生是有点不安的,躺在那边的时候手脚也不知道怎么放。何况他连助听器也没有带——一早上给忘家里了。好在86号挺训练有素,一步步按摩,一点也没偷懒。
  他看到前台小姐在对他说话,就笑着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摆摆手。前台小姐呆了呆,把价格指给他看。苗先生付了钱,走到门口,看到会所前面的会员卡宣传板上写,办卡会员才有点名按摩师的福利。还能打折。
  苗先生不是一个乱花钱的人,但他偶尔也觉得该对自己好一点。他低头思索了一下,计算了一会儿,又折回了店里,办了一张卡。
  两个星期后,苗先生又来到了按摩会所。这回他带上了一块没有卖掉的草莓蛋糕。

  3

  被那位“沉默的先生”点名已经是两个星期后的事情了。这期间小张又捏过很多肩膀,按过很多背,也聊了许多天。但是,提起那位沉默先生,他还是有印象的。小张眼睛看不见,鼻子就特灵。他记得那个很熟悉的甜香味道,来自隔壁的喵先生西饼屋,自己每天上下班都会被馋到的。
  小张在摸到房间之前才听前台小姐说,那位先生是一个聋哑人。听不到也说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带助听器。
  “你好。”他还是按照习惯说,“我是86号的小张。”
  他推着小木车进屋,往床上一摸,发现人已经很配合地趴好了。房间里有一股特别好闻的,草莓和奶油的香味。他闭着眼睛,悄悄地吸了两口。然后开始认真工作。
   
  他觉得沉默先生应该有三十来岁了,生活习惯蛮好的,没有什么赘肉,就是按上去有点紧。小张的手感很好,不仅能摸出人的年龄,还能摸出人的习惯。比如,他揉按沉默先生的腰,就知道他经常站着干活。
  他给沉默先生按摩了半小时。他仔细听着他的呼吸声,要是倒吸气,那就是力道大了,他再放轻一点。要是大口出气,多半是很舒服,这个地方就多按一会儿。每个顾客有每个顾客的脾性,小张很喜欢发掘这些。
  目前看来,沉默先生还是挺满意的。收工的时候,小张这么想着。虽然知道对方听不见,他还是说,“好了,苗先生。下次欢迎你再来找我。”
  小张听到沉默先生沉默着起身,一语不发地走出了房间。他有些小小的遗憾,因为他的善意无法传达给他的客人。但那也没办法呀,他对自己说。
  小张伸手去摸自己的小木车,上面刻着他的名字,放满了拔火罐用的瓶瓶罐罐。但是当他摸到车把手的时候,突然发觉车上多了一样东西。
  小张缩了一下手指,因为他发现那是一种陌生的触感。然后,他又试着伸手,去感觉那样东西的形状。
  那是个方方的,小小的纸盒子。小张的手指头滑过纸盒表面,摸到上面有一行字——店里多的,给你。特地写的很重,一笔一划都凸出来了。
  小张把那行字反反复复摸了一遍,没再摸着其他的字了。他在自己的小木车旁发了一会儿呆,迟疑了很久,终于试着打开那个纸盒子。他的动作非常小心,生怕碰翻了里面的东西。
  盒盖很轻松就打开了。小张将手小心翼翼地探进去。指尖碰到软软湿湿的东西。小张沾着那东西,用舌头舔了舔。淡奶油的清香混着草莓的酸甜味道,立刻就在他口中洋溢开了。小张的脸噌地就红了起来。
  这是客人送给他的小蛋糕,他很高兴。
  他又依依不舍地沾了一些奶油舔舔,然后摸索着将纸盒合起来,高高兴兴地推着小车往房外走。
  一直等在门口的苗先生看到他的反应,也转身走了。

  4

  第二天,苗先生进货回来的时候,看店面的小姑娘告诉他,白天有个眼睛看不见的人来找他。
  “他说他就来谢谢你,没别的事,”小姑娘说,“然后也没进来。好像是隔壁会所的。我说要不要送送你啊,他还摆手说不要,自己又摸回去啦。”
  苗先生点点头,心里有数了。他看见门口放学的小孩子在跳橡皮筋,就去烘焙房弄了一碟海绵蛋糕的边角,挤上几朵鲜奶,切上几块水果,叫小姑娘送过去给小孩子吃了。他自己站那儿看着,乐呵呵的。他就喜欢看别人吃他的东西吃的很开心的样子。
  又过了两个礼拜,苗先生又去推拿会所了,顺手带着刚烤出来的鸡蛋布丁。他觉得这个频率蛮合适的,无论是从经济的角度,还是从身体的角度来看。
  他在房间里趴好了。房里有一股精油的香味,闻得他有点困。不一会儿,86号就来了。
  “你好,苗先生,”86号说。
  86号推着小车,小心地摸到床侧。苗先生把香喷喷的鸡蛋布丁放了上去。他看到86号小伙子偷偷地嗅了两下。
  86号熟练地按照步骤为他按压穴位,酸胀的感觉很到位。苗先生舒服地叹了一口。
  沉默了一小会儿,86号开口说,“我想了想啊,苗先生。虽然你听不见,我也还是可以和你说话的。”他有些迟疑地停了停,手上按摩的力道不减。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你听不见,我应该更可以和你说话。那个,不能跟别的客人讲的,也不能跟同事讲的……还有些不敢跟我妈讲的,平时没人听我讲,自言自语又挺怪的,我憋在心里难受。”
  苗先生舒服得有些困,闭上了眼睛。
  “和你讲啊,我其实挺想回去陪我妈。我爸死的早,去技校之前都是我妈起早贪黑地照顾我。我丢下我妈出来打工,出来的那天哭了一晚上,都没敢给我妈打电话。挺舍不得她的。每次我说要回去,我妈就笑我是个奶娃子……”他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出来,“幸好你听不见……啊不不,我不是不好的意思,就要是有人看到我这没出息样,太丢人了……”
  86号很卖力地按摩,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工作啦,同事啦,妈妈啦,老板有时候很抠,但是表扬他的时候他还是很窃喜啦。这个沉默的听众让小张很安心,话匣子一打开,小张额外地多给苗先生按了十分钟。结束的时候,又不好意思地笑了,青
  涩地说,“谢谢苗先生,你的甜点好香啊。”
  苗先生的肩上被拍了拍,示意他结束了。他默不做声地起身,走到房门口,回头看看那小伙子有没有发现布丁。一边在心里想,傻小子,我听不见,但我今天带了助听器呀。

  5

  小张慢慢地养成了习惯。每两个星期,沉默先生就会点名他按摩,每一次都是腰椎推拿。小张知道自己挺话唠的,不过没关系嘛,反正沉默先生也听不见。
  而且,他觉得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上,但他跟沉默先生已经成了朋友。他每次都给自己捎上店里的甜点。说是卖不掉的,但没有一次是重样的。有时候是现烤的坚果西饼,搁在房间里就香满屋子。小张每次都会说,“谢谢苗先生,你的甜点好香。”
  转眼夏去秋来,有一天,沉默先生只隔了一个多星期就来了。小张觉得很奇怪,但也没法问,问了他也听不到。那天按摩结束后,他收到了一小盒月饼,上面刻着一行字,“今晚中秋佳节,来吃饭吗?”
  小张楞了一下,赶紧大叫“苗先生!”就往外追,冒冒失失撞到床角,咕咚摔了一跤。他膝盖磕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伸手找东西扶一把。结果他摸到了一只手。
  “苗先生?”小张狼狈地问。
  那只手将他拽了起来。
  小张揉揉膝盖,对着沉默先生的方向,一字一顿说,“苗先生,我讲话你能看懂口型吗?”
  “唔。”沉默先生发出了含糊的应答。
  “啊……”第一次得到应答,小张高兴地叹了一声,“我……”他迟疑了一下,小心地说,“我想来,可是要晚些,可以吗?六点半左右,我尽快!”
  “唔。”沉默先生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傍晚。
  喵先生西饼屋门口的风铃叮铃响。女孩抬头,看到一个闭着眼睛的年轻男孩正走进来。他动作有些笨拙,门合上以后,就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一步。西饼屋里的猫咪咖啡迎了上来,在小张的裤脚蹭,让他不知进退。奶茶则懒洋洋地躺在台子上,只动了动眼皮。
  “苗先生在吗?”小张局促地对着空气说,一条腿悄悄往后躲,想躲开猫咪。
  “老板——”小姑娘拉开烘焙房的门大喊一声,“有人找!”
  小张听到里间的脚步声临近,对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心里咚咚乱跳。
  “本来,想来……接你的。”他听到一
  个口齿不清的声音说。
  小张意识到这就是苗老板的声音,由衷地笑了。
  “我想早点过来,跟我的同事说先走了。”小张说着,试探地向那人的方向走了一步。他感到脚上的猫被抱走了,而后,有人拉住他的手,含糊地说,“来里间……”
  小张有些紧张。上次按摩的时候,他就自言自语地说过,中秋还不能回老家,太寂寞了。没想到中秋这天,乐善好施的苗先生竟然愿意请他吃饭。小张一向是怕麻烦别人的,但难得有时候,他也想任性一小下。
  小张被苗先生牵着手,像学步的婴儿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走。甚至忽略了一个问题——沉默先生不仅不沉默,耳朵好像也听得见呀。

  6

  苗先生很少在陌生人面前说话。几年前,他还经常试着开口。但是因为助听器走音的问题,他说出来的话一直怪怪的,别人说听不懂。次数一多,他也就不想说话了。
  最近,苗先生给自己更新换代了一台质量好的助听器,有时候找看店面的小姑娘说说话,效果还是挺明显的。就是太久不开口,现在光开口也有点困难了。
  86号小伙——好像是叫小张——来的时候,苗先生正在烘焙房准备晚饭。现在既然客人来了,难得中秋放假,苗先生也就让小姑娘先回家了,店门口早早挂上了歇业的牌子。他把准备到一半的菜端起来,开了烘焙房后门,牵着小张来到自己家里。
  小张嗅了嗅,苗先生的家里有一股很怀念的味道。那是真正在过日子的气息,是家的味道。会所宿舍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侧耳听了一听,屋里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几个很轻细,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
  小张正在辨别那种脚步声,腿上就被紧紧跟随而来的咖啡蹭了一下。他脚步一顿,无法辨别自己碰到的到底是什么。苗先生缓慢地说,“不……咬人。它想,跟你亲热。”
  咖啡仰起脸,对着陌生来客喵了一声。
  小张迷茫的脸上露出了笑,不确定地说,“是猫吗?”
  “唔。摸……摸它。”
  小张蹲下来,摸索着。指尖碰到一个温暖的毛茸茸的活物。
  “啊……”他感叹了一声,原来猫是那么柔软可爱的物种。他大着胆子,尝试着摸到了咖啡的脊背,又摸摸头,摸到两只三角形的耳朵。接着摸摸它的四肢,感觉它的形状。猫自来熟地蹲坐下来享受抚摸,回过头舔舔他的手。小
  张的脸红了——他脸皮子薄,害羞要脸红,激动也要脸红。他摸了几下,依依不舍地站起来。
  “它叫……咖啡。另一只……叫,奶茶。”苗先生重新牵起小张的手,把他领到小客厅的沙发。
  “坐,”他说,“我去,烧饭。”
  小张想问要帮忙吗,又怕别人嫌弃他越帮越忙,遂乖乖点头。苗先生给他泡了杯茶,打开收音机,然后,把一只猫抱进了他的怀里。
  “咖啡?”
  “奶茶,”苗先生说,“奶茶很懒,不喜欢动。你抱着就,就可以了。”
  奶茶比咖啡要胖一些,摸上去肉乎乎的。小张很怕把猫吓跑,坐在那里的时候一直没敢太仔细研究。那叫做猫的生物很温顺地趴在他腿上一动不动。他等了半小时左右,苗先生就来请他上桌了。
  苗先生估摸着小张的食量,给他盛了一碗饭和一碗菜。吃饭间,两人聊了聊彼此的生活经历,都有些感慨。
  这顿饭小张聊得很开心,但吃得很艰难。他过来之前,老板请他们吃了一顿。看在大家都是出来打工的残疾人,小张很注重彼此之间的情谊,饭是一定得去吃的。只不过吃到一半,又打了声招呼,赶到苗先生家。来的时候,他的肚子已经很撑了。但是,别人的好意不能随便浪费的呀。小张硬着头皮把帮他盛的饭菜都吃下去了。他实在是有点饱,终于在苗先生提出帮他再盛一碗的时候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啊……”苗先生迟疑地问,“不对你的胃口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别人吃他的东西时露出这种表情呢。
  小张一听,赶紧争辩说,“不不,特别好吃,只是我胃口小……”他停了停,见苗先生没回答,又有些后悔了。咬咬牙,说,“那……我还想吃半碗,可以吗?”
  “唔。”
  苗先生回答得很高兴。

  7

  苗先生把小张送回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小张觉得,自从离家出来打工以后,他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室友去盥洗室洗漱了,小张独自坐在宿舍床上。直到九点他都觉得肚子撑,手边还放着苗先生给他现烤的蛋黄酥。他很久没有这样,光坐着穷开心,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想起和苗先生下棋的场景,他就忍不住笑出来了。心想,苗先生都三十几了,怎么还这么不正经呢。明明是要输了,居然把猫丢在棋盘上,说这盘不算。小张的耳朵可好使着,这点小把戏一点也瞒不过他。
  小张的眼睛没有完全失明的时候,曾和人学过下象棋。后来,因为娱乐活动少,渐渐就练着下盲棋,别说,还挺有两下子的。所以,他也毫不吝啬地展示了自己下盲棋的本领——他无视苗先生“算啦,算啦!”的求饶,摸索着摸索着,把棋盘给复原了。最后把苗先生给将了军。苗先生哭笑不得,揉揉他的头说,“你这小奶娃哦,看在蛋黄酥,的份上,也……不让让我!”
  小张笑着揉揉脸,起身摸到洗手间冲了一把脸。他在洗手间和宿舍之间走来走去,决定消化消化。
  那之后,渐渐入秋了。
  苗先生还是保持自己的规律,每两周来做个腰椎推拿。小张总是多送他一个肩颈推拿,要是遇上苗先生有些感冒,就给他拔个火罐。有时小张不用上晚班,他就去苗先生家坐一坐,蹭一碗饭吃。他一点也不怕苗先生嫌他麻烦——连门口踢毽子的毛孩子也常常被他招待呢。
  不过,要说小张喜欢苗先生做的饭,他还是更喜欢苗先生这个人。苗先生虽然说话很困难,但他会用很大的耐心来告诉他,天空是什么样的,猫咪的眼睛是什么颜色,门口的河里有怎样的鱼。苗先生用他特有的,缓慢的语调细细地诉说自己曾去过的地方。小张觉得自己在分享他的视力,连带着,分享了他的回忆。
  啊……苗先生真是个温暖的人。小张有时会这么想。
  入冬后的一天,小张坐在苗先生家的沙发上。他伸手探了探,摸到苗先生的手臂。他想了想,第一次问道,“苗先生,我能知道你长什么样吗?”
  他闭眼倾听,听到沙发微动的声音,还有轻细的衣物摩擦。他感到苗先生向前倾身,把脸凑到了他面前。
  “唔。”苗先生答应了。
  小张又脸红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他讷讷地抬手,摸到苗先生的脸,仔细用指尖描摩他的五官。他
  感到苗先生的呼吸离他很近。
  他摸到宽宽的额头,浓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骨,他觉得,这应该是一副“虽然挺爷们儿,但也很和善”的,说不清楚的长相。
  “苗先生,嫂子在哪儿?”小张冷不丁问。
  苗先生无奈地低笑了一声,说,“去追求,更好的生活了。”
  小张挺理解的,想了想,说,“那,以后有我帮的上忙的,尽管开口。咱也能过更好的生活。”
  “嗳,”苗先生笑着答道,“要小奶娃帮……的地方,很多。”
  苗先生干燥厚实的手摸摸小张的脑袋。小张又脸红了。

  8

  冬天对小张来说,最大的苦恼是睡觉特别冷。员工宿舍很简陋,别说空调,连取暖器也没一个。晚上钻进冰冰的被子得打个哆嗦,睡进去好久才暖过来,早上又会早早被冻醒。
  去年小张冻得不行,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压在被子上,还得充个热水袋才能睡着。结果到现在腿上还有被热水袋不知不觉烫出来的泡,留下了一个圆形的疤。
  今年,小张自己工作终于攒了点小钱。买被子是舍不得,想让苗先生陪他去商店买一条电热毯。想靠那个凑合一个冬天。
  周末的时候,苗先生抽了个空,牵着小张去了商店。小张兜里揣了五十块钱,逛来逛去,问到一个款式很旧的电热毯,没有温控,材质又硬又粗糙,,价格倒是在小张的预算以内。
  小张权衡了一下,决定说,“那,我就要这条。喵先生,帮我看看可以吗?”说着就摸出兜里的钱塞到苗先生手里。
  苗先生又把钱给他塞了回去,说,“这种东西,别买,温度不能控制……不安全的。冬天……干燥,易燃。”
  小张犹豫了,可是转念一想,别的舍不得买呀。
  苗先生,“而且,电热毯开过夜……不安全。不开……还是,冷。”
  小张被这些话戳到,愈发难过了,“那怎么办,我冷啊。”
  苗先生拉着小张离开那个店铺。两人转而去逛了一圈冬被,听到那些价格,小张愈发郁闷了。
  两人空手而归,小张的兜里还揣着那张完整的五十块钱。他在心里心疼地计算,是不是要给他的冬天保暖计划多拨几个款。
  走到喵先生西饼屋门口的时候,苗先生说,“小张,来我这儿住。我一个人,晚上开着空调,也很浪费的。”
  小张一呆,脑袋
  里转啊转,想,苗先生是认真的吗?嘴上先说,“这太不好意思了……哪儿能这么麻烦你,我还是去……”咬牙,“买条毯子压在被子上。”
  苗先生摇头,“很方便,你上班。”
  小张哭笑不得,心说哪里是上班方便的问题。依照他对苗先生的了解,苗先生这个人,对别人一向很大方。要是住在他家里,那一日三餐他肯定都收拾了。自己眼睛看不见,帮不上忙,这不纯粹的白吃白住嘛?
  小张含含糊糊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如实说,“我就怕麻烦你。”
  苗先生摇头,“来吧”笑,“你也好教我,唱唱歌。我当了你那么久的眼睛,你也,当我的耳朵。”
  小张听了这话,用力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当天晚上,苗先生就去小张的宿舍,帮他搬了些东西回家。要说小张的东西,真的不太多,几件穿旧的衣服,倒是洗得很干净,牙刷都用得翘毛了,苗先生直接给丢了。再剩下,就是很少的几本盲文小说,一只小闹钟,一副木制象棋,还有一个很旧的收音机。看得出来,一只收音机伴随了他很多个夜晚,上面的字都给摸掉了。
  苗先生两手捧着东西,小张拽着他的衣角,两人回到了家里。
  现在,这里也是小张的家了。

  9

  小张对苗先生的家已经很熟悉了,但真正地住进来,还是有些局促不安。
  为了适应新鲜的二人生活,苗先生的生活习惯随之做了些改变。他把家里的布局小变动了一下,把堆在房门口的储物箱搬走,把搁在转角的扫帚拖把丢到洗手间的角落,还买了几个硅胶套安在家具角上,防止小张撞上。
  开食品店是个需要早起的活。以往,苗先生只管白天工作,八点歇业后就回家歇着,看看报纸啦,闲书啦,然后九点不到就睡了。但是和小张住一块儿之后,不仅天天中午给他送饭,晚上还要去接他下班。会所夜班要到晚上十一点,那段时间,苗先生就一边打呵欠,一边头一点一点地算帐。等小张下班,就手牵着手回家。
  小张知道苗先生家里曾住过一个嫂子,所以苗先生虽然独居,却睡一个双人床。现在,他分去了一半卧室,分去了一半的床,还分去了一半的被子——早知道就把宿舍的被子带过来了,他无不遗憾地想。两个大男人——小张觉得自己怎么说也算是大男人了——同挤一条被子,苗先生还老是喜欢把手臂圈在他肚子上,像是大人和小孩子一样。小张懂事早,连妈妈都没像苗先生那样待他呢。
  现在,小张正趴在床上胡思乱想着,肩上有只手给他捏啊捏。
  因为一起生活的缘故,苗先生也头一回知道,天天给人按摩的小张也有自己肩膀疼的时候。
  “干我们这一行,年纪大了以后,肩膀都不行了,”小张趴在床上说,“职业病啦,没办法。嗳……喵先生你真厉害!”
  苗先生学着小张的手法给他按摩,虽然穴位按得不太准,诚意倒是百分百。小张得意兮兮地趴着,享受地弯起嘴角——这可是第一次别人为他服务呀。
  这会儿,小张又想起白天的时候,他的同事开玩笑。苗先生一来,就说你男朋友给你送饭来了。小张不禁噗嗤笑出来——男人也能有男朋友吗,那群傻子。
  “笑,什么?”苗先生一边捏着小张的手臂一边问。
  小张说,“我笑他们说你像我男朋友,哈。”
  苗先生的手一停,“……你,觉得呢?”
  小张,“我觉得?”
  苗先生,“我,像你的什么?”
  小张想了想,脸上露出了怪不好意思的笑容,实话实说道,“我……我觉得你像我爸爸。”总不见得像男朋友吧?
  “……”
  “喵先生?”
  “……”
  “喵……先生?”
  “……我有点困,先睡了。”
  “哦……”

  10

  小张第一次看见苗先生发火,是在第二年元旦的时候。那真的有点恐怖,小张想,千万不能惹到他的。
  事情要从刚放假的时候说起。元旦佳节,连小张都分到三天假期。苗先生与小张的工作都在服务行业,没有真正的假期。好容易得了闲,苗先生决定在店门口挂上歇业告示牌,抽两天时间陪小张出去逛逛。
  苗先生请人修了一下自己的旧面包车,带上一应装备,一大早就出发往邻镇去了。轰隆轰隆,那老车颠了两个小时,载着小张来到邻镇。那里有一座凤阳山,高也就几百米,但环境好的很。去的时候有好几对新人在山脚下拍婚纱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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