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留白轩便除下了吉服,换回了旧日布衣。温有芽为他取来水与饭食,他仅仅喝了一点水便豁然起身出了门,直奔黄楼。
戚少商走进石室的时候顾惜朝正立于其中,盯着陈念珠留下一本笔记发呆。
等到戚少商走到他身边他后他才回神来。
戚少商道:“皇帝不许陈先生下葬,我先前去拜见过无情,陈先生的尸体而今停在刑部,六扇门也无能为力。我们只得择一地为他立一处衣冠冢了。”
顾惜朝点头“嗯”了一声,却突然问道:“大当家的,我仔细想了想,我当年是当了我的长命锁为大哥买药,可我并不曾对他提起过这件事。他也不应该注意到区区一个长命锁。能够注意到的只怕只有白楼的资料?”
戚少商看他一眼,低头道:“你不必担心。你的资料只有军师与我看过,我已经毁了。”
顾惜朝有些伤感地笑了笑说:“我并不担心。我是婊子的私生子这件事难道知道的人少吗?你毁得掉白楼的资料,毁得掉户部的吗?毁得掉有桥集团的吗?毁得掉六分半堂的吗?大当家的,其实那个长命锁是你找回来的吧?”
戚少商上前一步握住他的肩膀道:“我已经跟军师商议过了,待蔡京的惩处一下来便进你为堂主,蔡心空治下的子弟兵均交给你指挥。”
顾惜朝无力地摇头道:“你刚刚说是去拜见无情,其实去拜见的是神侯吧?神侯必定没有见你。你这一去,是谈判更是请罪。你先前告诉六扇门的计划是什么?陈念珠与人假装行刺,由陈念珠倒戈一击,指认蔡京而后从容自刎?你们却擅自把我拉进来,神侯府的人一定是大大的没想到吧?你派一个曾经逼宫的人做这最重要的一步,难道六扇门能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况且你这样无异于昭告所有人,你忘记了逆水寒一案中所有的仇恨。那么,碎云渊,小雷门,神威镖局,连云寨会怎么待你?”
说完他偏头思索了一会道:“其实这样也不差。戚楼主这一局赢得太漂亮,即摆明态度告诉诸葛小花,绝对不会白白受他摆布,又与碎云渊,小雷门,神威镖局,连云寨划清关系,壮士断腕。让他暂时不至于忌惮与你。也保得来日,你戚大当家又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至于再连累你这一干好友。这一步是极其漂亮的。”
戚少商如同被刺了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有些震惊,有些无奈。
顾惜朝突然又笑了起来,“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讨厌你看着我。如果在旗亭酒肆你少看我几眼,也许我已经杀了你和晚晴双宿双飞了!”
晚晴……他有些迷茫地抬头看着别处,以避开戚少商的眼神。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疯子,还不快跑!”
有……多久没有想起晚晴了?
戚少商突然开口道:“够了。”
“够了。”他说。
说着那双握住他肩膀的手更加用力,把他整个人都压制在墙上。
他的目光忧郁地让他难以承受,让他除了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假装这目光并不存在以外毫无办法。
“顾惜朝。”他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道:“我没有骗过你。从没有。你心里如何待我,我其实便是如何待你。”
他勾着嘴唇毫麻木地笑道:“我如何待你?明知你不可能叛国,还是要捅你一刀,杀你兄弟毁你基业?”
他凑得更近了些。
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他无法承受与人如此亲密,身体瞬间僵死,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立了起来。
“铁手带你离京之前,有些事要处理。他没有办法,只能托我看着你。你那时正在发高烧,不停地说胡话。我都听见了,你说……”
他的鹰眼豁然睁开,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死命地盯着他,近乎哀求地说:“别说了。求你。”
戚少商叹了口气,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眼睛垂得更低。
“我想留下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做不到。我过不去我心里的那一关。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理由,哪怕只有一小个,我一定不会放开。”
“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时间久了,我就会完全忘记你。”
“是的,我怨恨铁手。他就那样带你走,让我以为我此生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再也见不到你……”
他说着已经渐渐凑近他,最后几个字几乎贴着他的唇角说出。
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在他贴上他唇角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拒绝,但是头不由自住地偏向了一旁。
身上突然松懈了下来,戚少商已经松开了他。
顾惜朝睁开眼睛看着他。
名满江湖的风流侠士九现神龙,他的爱念一面旋起旋灭,多年以来红颜无数,虽得息大娘,少有地一往情深,不消不灭,最终也是任由她嫁作了他人妇。
感情上,他多情,却又自省。
他不喜欢让人拒绝。他甚至不予人机会拒绝。
适才顾惜朝所说的所有伤人的,愤怒的,有意的,无心的话竟然都不比他这一轻轻地偏头伤他。
这是他一生中压抑的最深的,最压抑不住的一段感情。
他用了大段大段的时间来抵抗,来思考,来困惑,最终带着所有希望与勇气向前倾了这一步。
但他却悄无声息地偏过头去。
顾惜朝看着他,一双黑亮的眼睛震惊又困惑。
他突然长叹了一声。
罢,罢,罢。
你若无情,我便休。
他转过头,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而后转身出了石室。
他走的很快,几乎是逃了出去。
所以他并不知道,他转身之后顾惜朝缓缓沿着墙壁蹲了下来,把头悄无声息地磕在膝盖上。如同他少年时最常做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