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他的目光,哀伤而寂寞。他的神色让人不忍对他说话,甚至不忍看。
之前的时间里,他有时会找顾惜朝断事谈心,虽然时常不欢而散,但脸上从未流露出这样的寂寥。
而自息红泪走后,甚至更早的某一个时候,他便不再单独见顾惜朝。若是断事,必定要携杨无邪或孙鱼张炭等人同行,再不济也必定有温有芽在侧。
杨无邪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他在害怕和顾惜朝说话。连看向他的目光都是散漫的。
他或许还是恨他?
若没有顾惜朝,兴许今日陪同息红泪远走的人,会是他?
若没有顾惜朝,兴许息红泪根本不必远走?
王贵赴连云寨传完戚少商口令后带回了一个包裹。
包裹内有一缕穆鸠平粗硬的发辫,一把鲜血干涸在其上的小小刀刃,和一块粗布上以血写成的:
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
也许还是伤了他。
他需要一个人能够温情地抚摸他所有的伤口让它们慢慢愈合,否则他一定会倒在不断前行,无法回头的路上。
于是,杨无邪开口道:“楼主,您贵庚?”
戚少商愣了愣,他绝不相信杨无邪会忘记他的年龄。他不爱回答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他稍微想了想,有什么事情,非得要和年龄扯上关联?
无非是?
于是他笑了,笑得几乎要断气。
“军师这是要为我说媒了?”
杨无邪不答,他从他的笑声里已经明确地看到了他的态度。
戚少商收住了笑,一脸淡然地说:“我很奇怪。这些年,同样是独身,同样断情绝爱。为什么你们总觉得我不该这样,那么,顾惜朝呢?”
顾惜朝呢?
顾惜朝也很忙,忙得让人不相信他会闲下来。
他的事务并无戚少商多,但是他一停下来便会疯了一般的习武练功,有时也会练习骑s_h_è ,不习武的时候便会教人习武。
他不在屋内看书就在屋外练武。
他接手了蔡心空的旧部,把那一百多号嘈嘈杂杂的江湖人士重新整编,日日c.ao练,而今却如同一支官军一样纪律严明,却又比官军悍勇。
他擅长行军布阵,如今却把所有的千人万人大阵变为三五十人小阵,变化多端适于巷战,推行于楼中。
有时他也会在院中望天,那个情景会让人想起那想飞之心永不死的那位白衣人,想起他望天的贪婪与狂热。但是这青衣人望天的时候,只有无穷无尽的疑惑与退无可退的忧郁。
让人想起他身后那蕙质兰心却血溅金銮的女子。
没有人觉得他的人生还需要什么别的可能。
他亲手斩断了柔情挚爱。
虽然他们并不承认,可不代表他们不认为,他的余生便是为赎罪而活。
戚少商偏头看向楼下的小院,温有芽已经能和顾惜朝对练上好一阵。
“你们总认为,我和他不一样。但是实际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失晚晴,我失红泪。全都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而今,便这样吧。”
是夜。
月圆。
戚少商推开了窗户。
他害怕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光。
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但这一天晚上,他却忍不住推开了窗。
兴许白天偶然泛起的思量让他很想找人聊聊天。
不找别人。
或许是这样的月光吸引的不只有他一个人。
他想找的那个人,此刻也独自出了门,站在院子。
明明没有酒,没有琴。
但是他好像闻到了酒香,听到了琴声。
他想过以断冰切雪的比刀风更冷的刀锋来斩掉这古怪的情思,但是刀没有下,却突然觉得死过去了一般。
他想有些事情,不看不想便是不存在。
但是存在便是存在,会在每一个措防不及的时刻袭来。
比如此刻。
他的身体比他的头脑行动的更快,等到他下定决心,人已经掠上了他的屋顶。
他回头,抬头。
他突然想起那天他回到六扇门,他在院中这样一回头,他突然就又多了些勇气。
那天晚上,他们在他房中合衣躺了一夜。
他在黑暗中听见他绵长平稳的呼吸,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有时候,有些默契是不需要言语的。
他也跃上了屋顶,两人并肩坐下看着月亮。
戚少商忽然地低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永远有不自知的甜蜜。
“这么好的晚上,可惜无酒无琴。”
他被他那一笑带动,也笑了笑,“得卿一人,何必酒琴。大当家的,我们就这样说会话不好吗?”
他点头道:“当然很好。”可是好完了以后,却是一阵沉默。说什么呢?
很久以前,他们谈理想,谈抱负,谈起各自的女人。
而今呢?
顾惜朝首先开口道:“息大娘真的跟赫连春水一同走了?”
戚少商“嗯”了一声道:“走了。他们打算日后归隐南国,不问江湖世事。”
“听说你很难过?”
“有点。你知道,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这毕竟是我的心愿。”
“后来为什么改了呢?”
“都是因为你来了。”
他看着他,铮铮而鸣的宝剑,上阵杀敌决胜千里的痛快酣畅,烟霞烈火的义烈,无不比相濡以沫醉人。但这份憧憬背后,却又是血流千里,百骨成枯的背弃。浓厚的冤屈,一次次撕心裂肺的伤痛,一路智计搏杀,每每快要忘却时又涌出翻。看到那把染着自己鲜血的小刀时,他还是觉得身心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