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港附近的客栈住了没几天,他便感到腻味。正好他在大堂吃饭时结识了一位旅人,那人告诉他,水阙的落月沙漠极为有名,那儿环境极端恶劣,但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盖因黎明月落日升的景色极美。旅人邀他前往沙漠同赏奇景,他也想逃开那令人不适的海腥味,便欣然应允。
天气很热,长发和衣服都被汗水浸s-hi。他们骑着骆驼,不到半日,便从荒芜土地彻底踏进黄沙满目。他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一路走来口干舌燥,因为不够节制,携带的水囊已被他喝得空空如也。他头晕目眩,浑身难受。更倒霉的是,刚进沙漠不久,远处便有遮天蔽日的滚滚黄沙袭来,骆驼发了狂,把他甩到地上。他与同行者失散,只能独自深一脚浅一脚地盲目逃跑,数次摔倒,连滚带爬,却还是被黄沙湮没。起初他被呛得难受,渐渐的,他喘不过气,沙子灌进耳鼻,嘴里也吃了不少,身体愈来愈沉重,直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他被一位公子和他的侍从所救,一路上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他记不清他们在荒漠里走了多少天,等意识真正清醒,已是在公子府邸别院。
侍从为他准备了热水,请他洗净多日来疲惫脏污的躯体。公子本为他安排了侍女,但他不习惯陌生人的伺候,便婉拒了。房间蒸腾着热气,待他洗毕,才发现侍从只为他准备了一件单薄宽大的氅衣。他踟蹰片刻,为难地看着这件单穿起来不太成体统的鹤氅,直到侍从敲门,说公子请他过去,他才匆匆忙忙套上。
跪趴在地上时,他开始觉得冷。公子淡声问他年岁,他恍惚地答了,目光却凝在衣袖上用细腻针脚刺绣的一个字:沈。他回想起半梦半醒间他见到的府邸匾额,本以为是梦,如今看来恐怕是真的。
公子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顿了一会儿,答:“白鸢。”他的思绪一时被那个沈字占领了。这儿是沈府。他想起了许多传闻与故事,江湖快意,刀光剑影,千里杀人,事了拂衣。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他幻想过,但从未真正认为,他会离传说如此之近。
公子嗓音喑哑,但语调漫不经心,像是随口一问:“你愿意为我做些事么?”
他几乎没有犹疑:“公子,是您救了我的命,刀山火海,白鸢在所不辞。”
地面冰凉,泛着s-hi气。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颠簸的海上,浑身乏力、疼痛,尤其是身后某一处。贴着地面的身躯寒冷,背上压着沉重滚烫的什么,鼻尖能嗅到血的味道,还有奇怪的腥膻味。他尝到了自己的眼泪。
白鸢醒了。
房间里点了香,他看到香炉里飘出烟雾,但鼻子却闻不到什么味道。大概是在房间里待得太久了。他回忆起之前的事,侥幸地希望那只是一场荒诞的梦,但他稍一动,身后的刺痛就告诉他,都是真的。
他轻轻抽了一口气,睁大眼睛看着房梁,强忍酸涩泪意。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是顾流,他的手中托着托盘,上面盛放着药粥与甜汤羹。他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些许:“公子为你准备的。”
甜香勾得白鸢咽了咽口水,发觉自己的确饿了,便未推辞,与此同时,却也还未从那场凌辱的情绪中缓过来,又着实没什么胃口,尤其不想动弹。
顾流却没有走的意思,垂手静立,一副等他吃饭的架势。白鸢看了他一会儿,缓慢坐起身,细致认真地将粥与汤羹都吃完。饥饿被填平,连带心情都稍好些许。顾流将碗筷放回托盘,白鸢本以为他要走了,却冷不防听他开口:“你想见见他吗?”
白鸢愣怔一瞬,极快地摇了摇头。他又迟疑了一下,半晌,张了张口,问:“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一天。酉时。”
他点了点头,问出一个晚了许久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说,这座府邸,坐落在哪儿?”
顾流顿了顿,说:“多恨山。”
他听说过这座山,在落月沙漠的西北边,这块土地远离星野,靠近另一片大陆了。白鸢茫然地想:离家好远。
少年人好得很快。公子一日三餐给他送药粥,怕他不爱喝,还会给他另备一两份甜点或汤羹。除此之外,还送了他几支上好的外敷膏药。
第三日一早,白鸢自觉身体已大好,便迫不及待地下了床,想出门透口气。他小时候是个病秧子,父亲姐姐都宝贝得紧,为了保护他,总把他关在房里。房间里萦着药味,阳光也透不大进来,他总是要非常生气地吵嚷,才能被允许在庭院玩一小会儿。以至于他病好了,反弹成了个四处野的顽劣孩子。况且,老在房里待着,他总会胡思乱想起那夜。这回,顾流为他准备了成套的衣服,很合身。
庭院种了些小花小Cao,在寒风里也精神抖擞地开着。白鸢轻轻碰了碰其中一朵嫣红的花瓣,凑上去闻了闻,嗅到一股淡雅的芳香。屋外虽冷,但这股寒香也令闷在房中多日的白鸢感到神清气爽。他起身抬头,本想伸个懒腰舒展筋骨,却猝然看到有人蹲在院子围墙上,几乎在他抬头的刹那,那人便转身,跳下围墙,脱开他的视线。白鸢一怔,立即意识到了那是谁,顿时如遭雷击。
“他只是想看看你罢了。”
白鸢猛然回身,见到沈寄傲,低声道:“公子。”
沈寄傲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怎么,后悔了?”
白鸢目光落在开得正好的花上,不说话。
“不必后悔。即便那日`你答不愿,也会被送进那间密室。”
白鸢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干巴巴地露了个笑:“公子可是戏言?”
沈寄傲摇了摇头,“我从无戏言。”
白鸢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沈寄傲向下一瞥,他又慌忙松开。他深呼吸两口,抿了抿唇,平复好情绪:“只那一次,对吗?”
他绝望地看到沈寄傲再一次摇头。
白鸢的眼眶霎时通红,愤怒、恐惧与不可置信令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沈寄傲平静地看着他,“明日去竹院,他现下还算清醒,会温柔待你。”
白鸢摇着头,一字一句、决然道:“若我不去呢?”
沈寄傲没有回答他。
多恨山很冷。出了那座府邸,温度骤降,他连件厚衣裳都没有。可他还是执拗地一直走,摸索着下山的道路。他怀着满腔悔意逃亡。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空开始落雪,白鸢冻得瑟瑟发抖,行动迟缓,心里涌上绝望。山路崎岖,陡峭,他走得很小心,因为一脚踏错,就很有可能尸骨无存。公子没有派人拦他,大约是因为觉得无人敢独自走这样的山路。这样冷的天,他又是个普通少年,身上一丝修为也没有,不能运气御寒,无法飞檐走壁。偶尔低头往下看一眼,他都头晕目眩,双腿发软。不过,白鸢想,死在山里也比死在……好。只是对不起家人。他抽了抽鼻子,给自己打气:不必这么悲观,也许能顺利下山呢?这点思绪还没落到实处,他便忽的一脚踩空了。
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白鸢浑身冰凉,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风声灌进耳朵,眼前是走马观花般的一生景象。他短暂的一生,至此终结了吗?
司空骞抱着白鸢回到府邸时,沈寄傲已在门口静候。见司空骞垂着脑袋缓步走来,他促狭地说:“这么舍不得你的第一个男孩儿?衣上香的锦胥小姐为你开苞,同你缠绵数日,最后你杀她时也毫不留情,我甚为欣赏。如今成魔,怎么反而软弱了?”
司空骞没有接话,他缓缓抬头,黑红脉络攀上脖颈,并迅速侵及脸颊,往眼角冲去。沈寄傲脸色一变,厉声喝道:“顾流!”
顾流拖着锁链箍向司空骞的脖颈,司空骞站着,不闪不避,甚至闭上了眼,艰难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快点。”那黑红脉络像是蜿蜒游走的蛇,往他的眼珠钻去。沈寄傲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白鸢,顾流拷上他的手腕脚踝,绕缚住他的身躯。黑红脉络已从皮肤上隐没,司空骞睁开眼,深红色的眼珠透出愤怒、疯狂与嗜血。他猛然一挣,周身荡开一层无形的气波,沙飞石走,风卷着雪乱撞,其中两片落到了白鸢冻得发红的脸颊上。铁链由陨铁制成,锁扣精妙,蛮力无法崩开。他愈发愤怒,憎恨地看着狐裘披身的病弱男人,喉中发出威胁的低吼。
沈寄傲断然道:“把他带回密室,喂白鸢两副药,给他送过去。”
白鸢是被热醒的。他的身体像是要烧起来,滚烫又敏感,稍稍一动,与布料相触的皮肤就激起一层刺痒。更让他难受的是身后,他难耐地蹭着双腿,口中不自觉地发出呻吟。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但他听不清楚,紧跟着,有人抓着他的头发,往他嘴里灌一碗苦极了的药。他被强迫喝下,因途中挣扎洒了一些,也呛到了自己。有个清冷男声说:“再喂一碗。”他摇着头,眼里全是泪,半撒娇半抗拒地嘟囔:“不要了,好苦啊。”没人听他的。
又喝了一碗,他埋着脑袋呜呜地哭着,一会儿说苦,一会儿说身上难受。
沈寄傲拿起一片小刀,在白鸢疤痕未退的颈侧划开一道伤口,鲜血涌了出来。他把小刀丢到一旁,擦了擦手,吩咐顾流:“等味道变了,给司空骞送过去。这回不必灭灯了,送进去的时候小心些。”顾流低头答是。
白鸢此刻的思绪混沌且错乱,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身边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他有一瞬间错觉自己已经死在冰天雪地的多恨山了;有一瞬间却觉得自己在家,生着病,却没有人陪他,他卯足劲撒娇耍赖,可还是见父亲一面都难;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年岁几何,仿佛自己还很小很小,父亲和姐姐吵架了,他缩在一旁不敢出声,看着父亲震怒,姐姐哭着跑了出去,他好难受啊,可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顾流沉默地等待着。白鸢此时赤裸地躺在床上,他似乎热极,被褥几乎都被推开,露出白嫩的皮肤,因为白,泛起的潮红也格外明显。他口中断断续续呻吟和小声、含糊地嘟囔着意味不明的话语,嗓音黏腻柔媚。顾流面对此情此景有些尴尬,但他仍然冷静,等到白鸢脖子上涌出的血散发出浓郁香气时,他上前用被子将他裹了一裹,抱着前往密室。路上,白鸢伸手搭住他的肩,半搂着他,往他身上蹭。顾流躲着,微微蹙眉,将他的胳膊按回被子里。白鸢又嘤嘤呀呀地带着哭腔说话,像是恼他不让他抱。顾流知此时正是药x_ing最烈,而他又神志未清的时候,一概冒犯全不能算数,只能面色冷硬地将他锢得更紧,至于胡言乱语,权当耳旁风。好容易进了密室,他把他放到地上,司空骞便警觉地扑了过来,所幸注意力都放在了白鸢身上,顾流便迅速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