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涵接到洛尘电话时,犹豫了很久。
在那个堪称惊险的夜晚过后,唯一遗留的影响不过是邻居对噪声的几句抱怨,和已经不安全的阳台。他偶尔不自觉地在洛尘的店外晃荡,隐晦观察操控着洛尘身体的怪物,露出和原来洛尘截然不同的笑容。
是的,怪物。
分裂出来的新“人格”在行为举止、年龄性别甚至语言能力都有可能区别于原来的人格。
——但那也仅止于精神层面。
洛尘连抗一桶矿泉水上五楼都会费劲,穆萨却可以单手把一个成年男子扔回阳台上。
他是一个掌控洛尘身体的怪物。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是通过什么渠道进入洛尘的意识,但是杨涵可以肯定,他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人格。
他可以肆意修改切割洛尘的记忆,可以让一个有自主意识的独立人格消隐无踪,他甚至可以在他出现的时候短暂地改造这具肉体——
让洛尘不会死。
父亲在洛尘身上做过的事像是针一样攮入心脏,时不时阴险地戳他一下,提醒自己的存在。杨涵抓着手机,不敢去接电话。
他害怕会是穆萨,更害怕是想起一切的洛尘。
可手机铃声一遍遍颇有耐心的循环重复,似乎他不接起就不罢休。杨涵还是接了电话,手机那边传来轻轻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医生,中午好。”
是穆萨。
洛尘说话总是犹犹豫豫吞吞吐吐,说一半留一半,尾音迟疑地拉长,如不安上浮的气泡,不知道何时就会胆战心惊地碎掉。
穆萨说话和他截然不同,吐字清晰铿锵有力,字里行间刻意带上为温和的笑意,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有礼,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杨涵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对方没有在意手机那头冷淡的沉默,彬彬有礼地说了下去:“医生搬到这里,说是给洛尘一个惊喜。那么我也准备了一个惊喜,回报给医生哦。去门口看看,喜不喜欢?”
门口放着一个生日蛋糕盒子。
杨涵提起它时,抬头看到对面死死闭上的房门,不知道穆萨是不是就站在门后举着手机,透过猫眼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就像自己监视洛尘一样。
盒子很大,似乎能放下一整个双层大蛋糕,包装也很精美繁琐,他把手机夹在耳旁,有些急躁地拆下绑成蝴蝶结的深紫丝带。
理智尖叫着让他远离这份不明内容的“礼物”,他知道以穆萨对洛尘偏执到病态的保护欲,这里面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他还是低估了穆萨睚眦必报的扭曲性格。
盒盖冰凉,碰久了手指开始麻木地失去知觉,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杨涵却感到庆幸——要不是手指失去知觉,他很可能已经把盒子掀翻到了地上。
——蛋糕盒里,端端正正摆着他病人的人头。
他还记得只有一身灰色大衣的中年男人,他的家人在抛弃他前最后往他的医保卡里打进一笔钱,于是他也就勉强尽到身为心理医生的职责,偶尔在这个疯子犯病时开解开解。
他没有家,没有亲人,很多时候只能流浪在大街上。可如今一个包装精美的蛋糕盒成了他最后的归宿,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很安详,嘴角还带着点傻乎乎地笑。盒子周围插了一圈防腐剂,边缘用干涸发黑的腥臭液体涂鸦成一个恶意满满的单词:surprise。
他好像在在做一个荒诞的梦,夹住手机的肩膀因为指尖的凉意渐渐麻木,电话那头穆萨低低的笑声隔着屏幕,如一把悬在他头顶的滴血的利刃:“喜欢么,医生?”
“怎么不说话?啊,你不用担心,我告诉他我要把他的头颅送给他最喜欢的杨涵医生,他立刻就高兴地答应了,死的一点都不痛苦哦。还真是感人的同性之爱啊,没想到洁身自好连女朋友都没有的医生会这么受同性喜爱呢。”
“……他的身体呢?”杨涵闭了闭眼,勉强压下心里叫嚣汹涌的怒气。
“不用医生担心,我已经好好处理掉了。虽然处理的时候被洛尘店里的那个女孩看到了。我想想……是叫秦语晴吧?”语焉不详的留白最让人恐惧,杨涵生怕听到的那几个字,毫无阻隔传入大脑,“没关系哦,我不会让洛尘因我进监狱的。想要猜猜看,我把她怎么样了么?”
穆萨轻笑起来,似乎在说什么好玩的笑话,而不是令人惊悚的犯罪过程:“我剪掉了她的舌头,医生。”他彬彬有礼地说,“顺便一提,如果你再吵醒洛尘,我也会这么对你。啊,当然,说不定我会忍不住杀了你呢,就像我杀掉这个鬼鬼祟祟躲在我们家衣柜里企图再次攻击洛尘的精神病。”
“如果不是你给他最后一点割舍不下的温情,他怎么会喜欢上你?又怎么会因为嫉妒去攻击洛尘?在信箱上泼上污秽之物,躲到衣柜里伺机下手,还真是个精神病人会做出的事呢。说到底,他是因为你才死掉的,医生。”杨涵痛苦地闭上眼,穆萨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一下下切割他的心脏。
“真是个可怜虫,杨涵。”穆萨的声音很温柔,似乎真的在同情他,“你对每一个精神病人一视同仁,认为他们的行为不受自身控制,法律没有资格惩罚他们的罪行。你恨着伤害你父亲的我,又同情身为精神病人的洛尘。你恨不得送我下地狱,又一刻不停地被自责和内疚折磨。”
别说了!
“你最恨的,其实是你自己。”
我让你别说了!闭嘴啊!!
“恨那个在父亲折磨无辜的洛尘时,只能在一旁观看甚至当个帮凶的自己。”
……
“更恨那个明明有无数机会杀掉洛尘,却一次次放任他平安离开的自己。啊,不对,你其实已经对他下手了,不是么?一边尽职尽责地医治,一边假装无知地谋杀——人类,还真是古怪又矛盾的生物呢。”
“不是的……”杨涵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软弱无力,微弱的被穆萨几个字击溃打散:“承认吧,你想要杀掉他。”
他跪倒在地,和盒子里闭着眼的头颅相顾无言,一直以来绷得死紧的弦,终于不受控制地扯断了。
“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什么?杨涵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从滚烫的手机屏幕里,不间断地传出甜美温和的絮语:“为什么不杀了他呢?杀了他,就没有人会因他而死了。杀了他,你就可以报你父亲的仇了。杀了他——”
“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名为穆萨的怪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