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阁藏书万卷,阁中为防失火只以夜明珠照明, 如今释英独自坐在幽暗角落, 眼角眉梢皆是烦恼之意。沈逢渊还是头一次见师弟露出这样不知所措的神情,默默捡起他身边的卷宗一瞧,才第一眼手就下意识抖了抖。
朱员外金屋藏娇惨遭发妻碎尸, 邪修求爱不成灭户部尚书满门, 道印门长老强掳所爱男子囚禁十年强迫殉情……好家伙, 全是剑修历年侦破的情杀案,莫不是他的桃花煞当真要来了?
沈逢渊自认拒绝了师弟的痴恋,如今一见这些痴男怨女闹出的纠纷顿觉脖子有些凉,连忙对释英小声道:“师弟,你查这些是要做什么?”
释英过去最烦情杀案, 这些人的犯罪心理和杀人动机他都无法理解,只觉是一群疯子。这三日他却是遍寻阁中关于情的记录,如今卷宗阅尽,正好沈逢渊来了,这便淡淡道出心得:“我在想情到底是什么东西,看上去也不怎么好,难怪历代强大修士都选择清心寡欲。”
他不懂感情是什么,如今就阁中记录看来,似万岳子冰蚕子这样的多情修士往往死得早,情这种东西,求而不得要犯罪,得而复失也要犯罪,既耽误修行又没有什么益处,着实不该沾染。
然而,面对他这有理有据的结论,沈逢渊却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惊道:“你想了解感情居然来万卷峰?”
“不对么?”
万卷峰藏书最为丰富,要查资料自然该来此地,释英神色很是不解。沈逢渊见了也是无奈,只能耐心解释:“能闹到东灵剑阁怎么也得死几个人,这都是失败案例,你要了解这些东西该看看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的典籍。”
需要剑修出手解决的感情问题哪是什么好例子,释英来这里自然只能看见一宗宗情杀惨案,沈逢渊为了自己的身家x_ing命也不能让师弟向他们学习,立刻就轻叹着劝解道:“师弟,听我一句劝,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彼此看对眼的姻缘太过难得,这种事只能随缘无法勉强,对无法回应的人一往情深更是不值,该放手时就放手吧。”
剑修大半都是亲眷被害愤而复仇的孤家寡人,外出所接触的也是各种案件的受害者,释英见惯了生离死别夫妻反目,却始终不曾真正了解何为鹣鲽情深,更不懂为何会有人相思入骨。
沈逢渊的话他不明白,听见放手二字时却是一怔,下意识就问:“若不放手,又会如何?”
此言许是牵动了沈逢渊的过往,他默默一叹,指着满地惨案轻声道:“就会变成他们这样。大千山河如此广阔,为了一段情缘便误了终身,何其不值。”
他此话表面是感慨痴男怨女,实际是想起少年时的错误情怀,如今凭地升起唏嘘。释英抬眼看着突然有些沧桑的掌门,疑惑道:“放手就会释然吗?”
仙Cao的思维很单纯,人类复杂的感情对他而言极难理解,沈逢渊与他干净直接的眼睛对视,本想引导师弟脱离苦海,最后反倒苦笑一声,只叹道:“释然二字说来容易,做到却是极难,越是情深越难忘怀,不如在还未来得及沉迷时便及时抽身,以免日后心神俱损,再不敢去爱慕任何人。”
一段错误的感情带来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容易消散,他当初对云中行有过几分情愫,所以一直想让那人回头,始终不曾对御剑山庄下狠手。这一时的心慈手软不知误了多少人x_ing命,即便亲手斩杀云中行,只要想起剑庐下的皑皑白骨,沈逢渊亦是良心难安。
东灵剑阁的掌门一言一行皆要谨慎,他却被私情影响误了大义,这份愧疚只要活着便无法忘怀,或许直到战死的那天才能放下。
云中行一心只想着自己妹妹,所以他放手也容易,最后还能坚守正道做出正确选择。可天方子不一样,他从少年时便常常着了此人的道,一旦牵扯感情定然不是这人对手,只怕到时要满盘皆输。
好在,他最怕的天方子似乎继承了y-in阳双生果的喜好,对人并没有什么兴趣,当真是此生大幸。
掌门担了太多责任,容不得半分差错,一旦出错,便是抱憾终身。释英默默看着沈逢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疲惫神色,忽地想起了昔年踏雪而来的顾余生。
那时,始终不曾放手的顾余生也是这样的神情,明明容颜停在了最好的年华,眉宇间的沧桑却仿佛已经等候了千百年的时光。
如果继续不予回应,他的徒弟就会变成这个模样。
顾掌门那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释英下意识握紧手中卷轴,垂下的眼眸落在这些记录着人间痴恋的文字,忽地道:“师兄,昨夜我去了沧浪峰剑冢。”
剑冢便是沧浪峰悬棺之处,乃是死去剑修安眠之地,因风奕尸身也在此处,二代祖师苍陌布下了世间最强剑阵,若无掌门手令谁也无法进入。这是东灵剑阁禁地,沈逢渊闻言立刻一惊,“你怎能突破剑冢禁制?”
历代掌门都将剑冢封闭,只有顾余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释英通行之法,过去释英以为这是阁中伤亡太多,掌门这样做是方便他为剑修收尸,直到昨天掀开了风奕的棺木,才忽地明白,顾余生是希望他来看一眼风奕的尸身。
风奕的棺木就在沧浪峰峭壁的最高处,那是他最初发现仙Cao的地方,死后也带着自己的仙Cao回到了这个曾经的家。为了让自己的尸体能永远为仙Cao提供养分,风奕的棺木是y-in沉木所造,即便如今失去了剑神之心,依然保持着刚死去时的模样,仿佛只是陷入沉眠。
乌黑棺木之中,被灵土覆盖的男子容颜冷硬,即便不睁眼也透露着令人生畏的锋芒,与如今的顾余生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然而,见到他的第一刻,释英便知道,这就是顾余生。
风奕死前就将仙Cao放在自己心房之上,他将毕生修为都集中在心脏,吸引喜爱灵气的仙Cao扎根于此,终是真正与它融为一体。Cao木一旦扎根便不会再离去,偏执的剑修终于得到了这株Cao,所以,死去的那一刻,他的唇边仍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可是,就在三百年前,有人来到了这处峭壁,想要夺取这颗集结剑神毕生修为的心脏。仙Cao来到世间千百年,这是它最喜欢的扎根之处,自是不肯相让,立刻就以毒刺驱除入侵者,奈何来者修为极高,竟是硬抗剧毒将它的根茎斩断,强行挖走了风奕的心脏。
他们都不知道,以风奕对仙Cao的执着,死后根本没去转世,而是将神魂停留在这Cao木之中,装作悬崖间的松树之灵,哄骗仙Cao与他闲谈。那躲着人类的仙Cao之灵果然中计,终于接受了这个树木同伴。
直到看着仙Cao因保护他而受伤,风奕的神魂愤怒苏醒,他不能原谅这个伤害仙Cao的人,当即前往地府转世寻仇,这便有了三百年后的顾余生。
仙Cao很难受也很委屈,它的养料被抢走了,一直和它说话的树也走了,只留它被关在这黑漆漆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所以,忘了为何不愿再入红尘的它终是化了人形,再次出现在了这个离开多年的人间。
“我过去的记忆皆储存在根须之中,有人将我斩断,抢走了他的心,还将我封在棺木之中,我很愤怒,要把自己的东西抢回来,这便化作人形突破了禁制。”
风奕尸身上还残留着仙Cao散落的根须,直到拾回这破碎的记忆,释英才想起,原来,最初他是为了夺回剑神的心才化了人身。
当年作为掌门的顾余生早就发现了剑冢问题,让释英替剑修收尸是为了让迟钝的仙Cao想起,在那样漫长的时光里,始终有一个人将他放在心上。
这样重要的事,他却等到如今才发现,若不是为了叛徒前去查探了剑冢,只怕重来的这一次亦会在不知不觉间错过。这个明明放不了手,却一直在强迫自己放手的顾掌门,当真麻烦。
夜明珠落下的幽幽光华落在洁白纸张,释英低头抚摸浮动光影,仍是沉默不语。这是冰蚕子事件的记录,乃是顾余生亲笔书写,每一处都是他最熟悉的字迹。就在卷宗之中,也不知是在叹息冰蚕子少年时对万岳子的情愫,还是看见净世圣徒的结局有感而发,顾余生留了一句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释英一日间将这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回忆起了很多东西。
他想起,风奕临时前抚摸着自己叶片,对送别的弟子平淡嘱咐:“苍陌,我死后不要盖棺,别挡了它的阳光雨露。”
也想起了,在棺木上生长的那些年,时常会有自称松树之灵的灵魂来找它,跟它说:“仙Cao,我是松树,你和我说说话。”
那个声音很烦,总是在它身边嗡嗡,某一日,他终于不耐烦地回应了一句,“我不会把这个人分给你,闭嘴。”
它没有开花,与Cao木的交际无非是争夺土壤和雨露,驱赶时也很不客气,可那灵魂却好像很高兴似的,偷偷笑了许久,又轻声问:“那你永远陪着他,好不好?”
这语气很奇怪,根本不似Cao木之灵木讷,它那时却没起疑,只顺着心意回答:“好啊。”
他答应了风奕,却忘了这些事,可顾余生没忘记,这一世依然将尸体送到了他的身边,把那颗被抢走的心给他找了回来。难怪他找不到顾余生神魂,那个人定是故技重施,又不知躲在哪里偷偷看着他,或许,顾余生关于李长命的记忆也是他自己搞的鬼。
谜题一个个解开,释英却更为迷茫,他想起顾掌门告别之前凝视了自己很久,似乎想伸手拭去他发间的雪花,最后又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手,只一如既往地平静嘱咐:“青囊长老,我走了,你要安好。”
也想起顾余生拜入师门的第二年,各峰弟子纷纷抢着外出历练,唯有他每日跟在师父左右,好像为释英嘘寒问暖远比自己闯出名声更为重要。
释英不明白徒弟的举动,只问:“元如邀你踏青,为何不去?”
那时,少年对他笑了笑,眉目间是从未改变的柔情,“天下最好的风景就在穿林峰,我又何必去看旁的花花CaoC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