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无情的仙Cao,再被同伴背叛时依然难掩痛心。他还记得陶公战死时,自己独自立于沧浪峰,默默回想昔日长老聚会时的言笑晏晏,而今却只余寒夜中不间断的鸦鸣和猿啼,那些凄厉的声音告诉他所有故人都不在了,只有他还活着,除了满山寂寥什么都没有。
而现在,这个人的所作所为,让他当时的落寞全都成了错付的笑话。
陶公是头一次看见释英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沉默地将书卷捡起理好,回答的声音多了几分凄凉,“青囊长老,我入东灵剑阁已有一百五十年了。这些年,所有新入门的剑修都会来万卷峰。我教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告诉他们要刚正不阿绝不能向邪门歪道低头,他们把这些话听进了心里,每一个都是很好的学生……”
剑修最重品德教育,每一任新入门的弟子都要来万卷峰听授文溯长老传道,到了年末还要接受文试考核。不爱读书的剑修们看见这个长老就苦了脸,文溯长老却将这些爱闹事的学生一一记着,每一个都能准确叫出姓名,甚至还会在他们生日时送去几本经典书籍做礼物,吓得剑修们连声高呼“文溯长老你到底多恨我!”……
这些往事回忆起来仍令人不经意间便含了笑,陶公抬眼看着书柜中的历代弟子籍贯,惨笑一声,突然问:“可是,你知道我的学生有多少还活着吗?”
剑修死后皆要送往药阁验尸,释英对此自然比谁都清楚,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仍沉声回答:“不足三成。”
这个答案正好刺中陶公心事,他忿忿转身,咬牙道:“修士寿命何其漫长,剑修更是刻苦修行,几乎没有结不了金丹的。可他们很多人在世间停留的时间连凡人都不如,昨日才与我拜别,第二日就成了战场上的尸体。你说,这是谁的错?”
“为道义而死,是剑修自己的选择。”
剑修的伤亡率一直极高,他们也知道自己活不长,所以一直不去寻找道侣,免得耽误人家终身。可是,即便入门时便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仍成为了剑修,并且毫不犹豫地去了战场。成为剑修的人都不怕死,只怕死得没有价值。
“我知道,大丈夫当济天下,这就是我教他们的道理。剑修行事方正,见不得不平之事,就算只是普通弟子也敢为平民百姓与元婴修士为敌。在这世道,若不是顶尖强者,做好人的后果便是活不长,我们知道,却还是要倔强地做个好人。求仁得仁,本也没有遗憾。可是,其它修士是怎么对东灵剑阁的?”
教剑修道义之人便是文溯长老,他比谁都懂剑修的信念,所以,对剑修如今的境遇也最为不甘。这件事在他心里压了多年,如今满腔激愤再不用压抑,终于全部脱口而出,
“每一次妖族入侵东灵剑阁都是全力迎战,不知多少剑修埋骨沙场。可是,你知道吗,除了道印门,其它门派的兵力都有所保留。尤其是天岭宗,他们明明可以快速应援击退妖族,却眼看着我们的弟子战死。
因为他们都知道,只要背后的百姓还没走,剑修就不会退,就算拼杀到只剩一人,也不会让妖族伤害无辜。如此,既能保存实力,又能削弱碍事的东灵剑阁,何乐而不为啊?”
万卷峰掌管情报,这些消息在战后便被送到文溯长老面前,那时,他左手摆着东灵剑阁阵亡名单,右手是天岭宗和御剑山庄修士于城外悠哉郊游的情报,百年热血终于凉透,如今想起,怨恨依旧难平,只能惨笑道:“世人皆扫门前雪,你却去扫他人瓦上寒霜,最后能得到什么?不过是自己被大雪埋没而已。”
这样的结果释英已亲眼验证,从顾余生尸体被送回那一日,他的心便也凉了,所以,不再去理会世间如何,毅然回到了百年之前的时光。如今听了陶公的话,也只能沉默。
陶公看着这株见证了东灵剑阁千年历史的仙Cao,眼中却是仙Cao所代表的那位祖师爷,他凄然笑道:“我痛恨官场黑暗,恨那些蛀虫只知刮取民脂民膏,任由北方修士奴役平民。所以,舍了乌纱游历天下,不再与贵族官宦为伍。
来到东灵剑阁时,本以为寻到了一方净土,我为世间教出了这么多好人,他们却没有多少得到善终,我不甘心。所以,这一次,我不逃了,我要战。纵使掀起腥风血雨,也要改变这个不公的世道!”
世上没有那样会演戏的人,释英感受到的关怀爱护不是假的,文溯长老对剑修的谆谆教导也不是虚情假意,他比任何人都喜欢剑修,从第一天来到东灵剑阁便爱着这片土地,所以,也比谁都不甘。
释英不知该不该庆幸这一点,他只知最后东灵剑阁正是因净世宗覆灭,厉声问:“剑修从不怕事,你该告诉掌门,我们去找那些不作为的门派算账,血债血偿绝不手软。为何要与净世宗同流合污?”
“因为没用,这样做他们会改吗?他们只会更忌惮东灵剑阁,他们要南方第一大派的位置,所以不论剑修怎么样,都会想方设法扳倒我们!”
朝堂出身的陶公最懂势力之争,一旦被权势迷了眼便不会再管对错,只有失去权力才会幡然悔悟。此时,他将记载这些年净世宗行动的卷宗放在释英手中,这些资料他全都瞒了下来,一个字没让其它剑修知道,以免这群同门按捺不住前去除害。
过了这么多年,那些门派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终于是他们求着东灵剑阁出手,再没人会嘲讽剑修多管闲事,这就是他想看见的结果。
“我没想加入净世宗,只是世间需要一个让修士害怕的邪教。这些门派只有被净世宗打疼了,打怕了,由高高在上的强者变成了需要被保护的弱者,才知道剑修的存在有多可贵,他们才会明白自己错了。现在,南方各派都等着和我们结盟,青囊长老,我问你,若没有净世宗,他们可会如此对剑修啊?”
现在,御剑山庄覆灭,天岭宗实力大损,落霞派再不能避世,道印门就算不喜释英,也不得不向东灵剑阁求和。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在这些事中做的手脚,陶公用事实向世人证明,剑修不笨,若想争名夺利,天下任何门派都不是东灵剑阁的对手,只是他们想做个干净的修士,从来不踩着凡人的鲜血上位。
剑修还想做个人,所以,才在修士的世界活得这样孤独。
“我从未背叛东灵剑阁,只是想让我最爱的学生们得到应有的待遇而已。剑修保护世人,我来保护你们。呵,什么清誉声名我都不要了,我也不做好人了,我只要剑修享有世间尊荣,要你们好好地活着。”
陶公的目的已达成,也终于能把这独自扛了百年的话向同门倾诉,他轻轻摸着释英的白发,想起十四年前仙Cao失去手臂神色茫然地被沈逢渊带回时的模样,语气稍稍放缓,继续道:
“释英师兄,薛天赐威逼你摘下叶片,轩齐子暗中谋害剑修,这些仇我都记着,我就是要天岭宗被邪修侵蚀,然后名正言顺地将其根除。可你啊,居然傻乎乎地替他们把蛀虫清理干净了,现在他们都记着是天方子揪出了叛徒,谁又会念着你的好?”
当年之事释英已不愿回想,如今才忆起,当他心灰意冷回到穿林峰的时候,所有长老都曾前来探望。恍惚之间,仿佛有人握紧了他空荡荡的袖子,对他低语,“你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善罢甘休。”
舍弃名利离开朝堂的清高文人,终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剑修重返名利战场,做了不义之事,沾了无辜之人的血,也负了昔日圣人的仁心教诲,只为让不容于世的剑修存活下去。
释英垂眸看着二人被微光描摹出的剪影,想起在他对人世一片懵懂的时候,正是上一代万卷峰长老不厌其烦地教他如何做人。那时,陶公也是如此温和地在他身边研墨,对被念叨到心烦的仙Cao轻笑着安抚,“释英,我刚得了《百Cao图卷》,你将圣人教诲背下,此卷便送给你,可好?”
对仙Cao而言,百Cao图无异于人类眼中的美人图,那时尚且年轻的释英终是受了诱惑,这才乖乖去读那些看不懂的文字,看来一会儿又不满道:“我还要《天下名花集录》,不给就不背。”
听了这话,一袭青衫的书生轻轻一笑,无奈供出了自己珍藏的书籍,连忙哄道:“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明明是百年前的回忆了,如今想来,释英前来质问时的愤怒却渐渐消散,他不赞同这样的复仇方法,却也无法出口指责,仿佛失去力气般叹了气,只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将封魔大阵的图纸给净世宗?”
陶公神色本是悲愤,听了这话却是眉头舒展,当即就道:“我还道你怎么会怀疑万卷峰,原来是图纸出了破绽。你放心,图纸是假的,他们若按照那路线走,只会在东灵剑阁全军覆没。”
他此话不似作假,释英疑惑地皱眉,“余生已觉醒风奕记忆,他亲自验过,图纸阵法是真的。”
陶公似乎对剑神之心的存在并不知晓,听见风奕名字时还有几分茫然,待到将此话听全更是不相信地否决,“这不可能,我根本没有寻出封魔之阵的破解之法,只是根据地形胡诌了个阵图给他们,怎会是真的?”
此话一出,释英已觉出不对劲,细细推敲之后,又道:“苍陌任了多年掌门,对封魔之阵本就熟悉,纵使你只是提供了阵图分布,他也能推敲出阵眼所在。文溯长老,与虎谋皮有多危险你不明白吗?”
然而,陶公的反应却在他预料之外,只惊讶道:“你说什么?苍陌祖师身亡这么多年了,怎会牵扯其中?”
他这反应不像装傻,释英也是一愣,“指使你的人不是苍陌?”
他们本以为此事是苍陌主使,谁知陶公却对剑神之心完全一无所知,闻言更是不满道:“你胡说什么,我是与轩齐子合作要扳倒天岭宗,可全无背叛剑阁之心,若发现苍陌祖师叛变,怎会瞒着你们?”
他把隐瞒情报和勾结净世宗之事都认了,没必要再隐瞒什么,释英瞧着不是作假,眼眸顿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