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还真径自来到小楼下,只见小楼边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无欲天”三个大字,小楼的竹匾上亦有四个铁画银钩的题字,乃是“无风无尘”。谈无欲一手清癯典丽的瘦金体,见过的人无不说好,可只有素还真知道,谈无欲偏爱这样的字体都是因为自己的一句玩笑话。那时候,谈无欲刚刚学会拿笔,素还真也才会写字,他握着师弟的手,第一次在宣纸上写下他们两人的名字:素还真,谈无欲。他们的名字就像一个绝妙的对子,再没有别的词语可以替代。谈无欲学字极快,片刻后他已学会“无欲”二字,便献宝似的写给素还真看。怎奈这两个字有些复杂,谈无欲年纪尚幼控笔不稳,越发将字写得又大又横,素还真一见便笑道:“师弟的字写得好胖。”谈无欲气得够呛,扭身去捶素还真,沾着墨汁的小手在素还真的白衣服上留下了好几个黑漆漆的小手印。素还真笑的更欢,使劲把师弟又小又软的身子摁在自己怀里,两人在书案前滚成一团,弄得宣纸乱飞、墨汁四溅。从那之后,谈无欲写字专攻清瘦一路,他的字如竹如鹤,被道门中人誉为“竹姿鹤体”。素还真望着谈无欲的字,往事历历、犹如昨日,可那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光,早就无处可寻了。
素还真迈步向小楼内走,他的手刚触及小楼正厅的门扉,便听到“咦”地一声,两个人凭空出现在他面前。这两人,一人是年迈老丈、却将满头白发却梳成垂髫童子的模样,一人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偏偏长了一头灰白相间的长发。
老者怒瞪着素还真道:“无礼之人!退下!”说着猛提右掌,一股沛然之力如出闸猛虎向素还真袭去,素还真却动也不动,那雄浑的掌力打在他身上,竟如滴水入海、无影无踪。
老者和女子见状都是一惊,那女子一双灵动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素还真,斟酌着开口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素还真略一拱手,朗声道:“我来寻无欲天之主。”
“可有行卷投简、上表传书?”
“并无。”素还真顿了顿,又说:“我与主人有旧。”
那女子答道:“原来是师父的故人……却不知是怎样的故人?”
“怎样的故人?”素还真讶然道:“不知姑娘所指,愿闻其详。”
那女子微微一笑,侃侃而谈:“若只有一面之缘,那便算不得什么故人;若一起喝过两三次茶、谈过五六回道,那也只不过是泛泛之交;若共过事、喝过酒,那便算个熟人;若是志同道合、相见恨晚,可称得上是知交了;若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便叫挚友。不知先生是哪种?”
“我与他……我与他……”素还真苦笑起来,他与谈无欲的关系又岂是知交挚友所能形容?舌灿莲花的素贤人竟一时语塞,他是谈无欲的什么人?只是同门吗?只是师兄吗?
“什么你你怹怹,好不尊敬!”老者又出言怒斥,他心中对谈无欲尊重非常,觉得世上任何人都不能与师父相提并论,听着素还真平辈论交似的语气,只觉得怒从心中起,恨不得把这个不速之客速速赶了出去。
“先生答不出?若先生与师父相交不深,那便请回罢。”那女子也接话道:“师父修行仙道已至太上忘情之境,许多前尘往事俱已湮灭忘却,就算您见到师父,也是无旧可叙的。”
“忘情、忘却……无旧可叙……”素还真听了这话,蓦地一阵心血上涌,他想到谈无欲看见他时漠然无波的眼神,难道他真的忘了?他怎么能忘!他怎么敢忘!素还真惊怒交加,也顾不得许多,一拂袖挥开拦阻的老者与女子,直要强闯小楼。
“大师兄,真是你!”素还真刚要上楼,只听身后有人喊他,正是无忌与八趾麒麟匆匆赶来,无忌见那老者与女子一脸震惊的倒在门口,忙将他们扶起来笑着道:“定是寒山意又犯了牛脾气,冷水心你也不拦着点他……大师兄的驾也敢挡?”
“大师兄……?”冷水心与寒山意对望一眼,脑中急急而转,终于将听过的传说故事与眼前之人对上了号,赶紧伏地跪拜道:“见过素师伯!”
“不必多礼,起来吧。”素还真向二人点了点头,见八趾麒麟拄着拐棍站在院中望着他,师父的面容虽未改变,但是眼神中的沧桑之感却甚于从前。素还真心里一阵涩然,忙行礼道:“劣徒见过师父。”
“老大……”八趾麒麟的眼圈有点发红,他自觉不能在徒弟面前失了面子,便梗着脖子骂道:“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当初说是下山十年,结果呢!百年里音信全无,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八趾麒麟本是故作愤然,谁知越说越气,絮絮叨叨的埋怨个不停:“回来也不先来拜见我,跑到这儿把徒孙打得满地乱滚,也就你能干出这种事!气死我了、真气死我了!”
素还真见八趾麒麟一如往昔,不由颇感快慰,但他心里惦记着谈无欲的事,怎么也不得开怀,趁着八趾麒麟喘气的间隙赶忙c-h-a话道:“师父教训的是……不如我们先入楼中,见了师弟,师父再教训我不迟。”说着搀起八趾麒麟就往小楼里拽。
“师弟,哼,你还记得你有个师弟!”八趾麒麟嘴里不停地念叨:“就欠我让老二再不理你,再也不认你这个师兄!”
“是是是,对对对,都依师父。”素还真一连声的答应着,心底道:只要他还记得我,再不认我了、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再不理我,我自去缠着他说话,像师弟那样面皮薄的人,总有一天还是要应我的。
一行人呼啦啦的涌进小楼,这小楼自建起之日、便从未如此热闹。谈无欲正倚在窗边看书,仿佛对楼下的事一无所知似的。“谈师兄,你看谁回来啦!”无忌推开书房的门,满脸的都是喜色。
“无忌,修道之人冲虚寡淡,不该如此喜怒形于色。”谈无欲放下书本,施施然地站起身,他虽责备无忌,但语气柔和,爱护之意溢于言表。无忌亦不以为忤,连声道是,进退间全然是亲昵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