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趾麒麟见他这副模样,已是心惊胆寒,劝又劝不住、打又打不过,他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这厢素还真还在向天狂呼:“什么是天命?什么是因果?凭什么用一句天命就逼得我们分开?凭什么用一句因果就要我去爱别人?我不信!我不服!”他边喊边向半斗坪里走,间或叫着谈无欲的名字,一声一声尤似杜鹃啼血、痛彻心扉。
素还真浑浑噩噩走到竹亭旁,见那竹亭又落满了雪,他呆愣之间若有所悟:原来施法令风雪逆行也只是一瞬……人在宇内是为囚,任你本事再大,又如何与天地去争?素还真跪倒在雪中,唯觉脑内茫然、心中悲恸,一股怨毒愤懑之情,任是如何狂哭大笑都难以发泄万一。恍然间,又见两人的茶杯仍并排放在茶盘上,青玉斗紧挨着斗彩方杯,尤似二人昨日。他一阵发狠,冲过去将两个杯子碾得稀碎,把粉屑搅在一处,复而狂笑道:“再分不开了!再分不开了!”
谈无欲在屋中枯坐,素还真如此癫狂执念,他又怎么能听之不闻?他强自镇定伸手去倒茶,双手却抖个不停。茶壶中的水早已冷了,这一口冰凉的茶水灌下肚去,真是寒彻肌骨,刺激得他喉管发毛,一阵忍不住的咳嗽。谈无欲俯在桌案上咳得天旋地转、眼角噙泪,他二人向来是天之骄子,何以竟落魄至此!屋外素还真的呼喊渐近无声,谈无欲强打精神、站起身来,他打开门,见素还真倒在竹亭中,地上淌着一片血迹。
谈无欲慢慢向他走去,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识,只是白发换了青丝。那时他向他走去,明知道彼此无缘、还是飞蛾扑火;现在,无缘仍旧无缘,飞蛾和火已化成了一团灰。那时他迈出这一步,到底心存奢求妄念;现在,时光流逝、尘埃落定,他连妄念都不能再有。谈无欲最擅卜筮,他自始至终都清楚,素还真命中有妻有子,如今的难堪,怪不得人、怨不得天。谈无欲从背后轻轻拥住素还真,把脸埋在师兄沾染了泥泞的长发里,淡淡的莲花香和血腥味儿与那时候如出一辙,他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双修前的那一夜,无论当初还是今日,他都不曾后悔——早知如此,亦不悔当初。
“师兄……师兄……”他磨蹭着素还真的发鬓,低声轻唤,一声又一声,像是回应方才素还真撕心裂肺的呼喊。风雪重重,这一声声呢喃似的轻唤,被狂啸的暴雪寒风吹得支离破碎,却久久、久久都没有断绝。
“现在想来,老大那时候为心魔所扰,也是因为因果到了、他却迟迟不肯下山所致。”八趾麒麟顿了顿又道,“我就说他俩不过是一时情乱,你看,老大这一下山,老婆孩子热炕头,耗了百年都舍不得回来。”
无忌听了当年旧事,只觉得八趾麒麟的话似是而非,却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便又问道:“依师父所说,大师兄当时已有入魔的征兆,这入魔又是如何好的?他又是如何下定决心下山的?”
“这嘛,”八趾麒麟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的答道:“他……下了山还了债,入魔自然就好了,至于他为何下山……嗨,年深日久,也不必追究了。无忌你大可放心,他二人命定无缘、纠葛不上,且老大下山一番历练,情劫已破,虽有一子、却已遁入空门,他的因缘果债俱已还清,只要他尽职尽责、全力而为,正是大阵护法的最佳人选。”
无忌心下掐算着素还真的八字几番思量,情债已还、当真情劫就解了吗?他擅长机关阵法,并不专精于预测卜筮,虽然觉得这里似有不妥,但又觉得是自己关心则乱、胡思乱想。无忌退出八趾麒麟的精舍,眼见月光如水,忽又闻一阵琴音从素还真所居的五莲台传来。他闭目听了半晌,若有所思的自语道:“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y-in,喜长宵兮孤冷,抱玉琴兮自温……是《广寒游》。”
无欲天与五莲台一西一东,这琴音却随着夜风频频吹送、丝丝扶摇直入小楼,幽微悱恻的音调似在低诉相思、细数离情。谈无欲恍若不闻仍在静修打坐,而就在琴声消散在天地间的一刹那,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谁家三叠玉弦声,
凭虚吹送广寒宫。
余音卷得仙袂起,
正在无情有思中。
第十九章 玉锋截云冲紫府,剑光照空白帝惊
道门仙府,洞天福地,半斗坪早不似昔日寒酸景象。明堂广场,气象万千,危阁飞檐,云飞雾笼,时有奇花异Cao点缀其间,偶引仙禽灵兽嬉游盘桓,虽无画栋雕梁穷奢极侈,却有拙石朴木天然趣味,好一派胜景楼台、清华仙阙。半斗坪旧时所在,乃是在天山之巅,只有Cao亭一座、陋室数间。天山其高、拔地万仞,云流堆积山腰、奔流舒卷,流云阻隔,山上山下顿成两个世界,有时山下暴雨如注、山上仍是日光耀人,又有时山脚晴光朗照、山巅却有天风天雨侵扰,高寒凛冽能将凡人吹化冻僵,非修道人不能禁受。百年前八趾麒麟重建半斗坪时,因想着光大门户,恐新入门人禁不住天风天雨,便将洞府从山巅移到山腰,在白云深处之中建一座云中道府。半斗坪新址中,唯有谈无欲所住的无欲天小楼破云而立,越乎重重烟岚之上,眼见楼下白云聚散浮沉,独对天风天雨,当真是神人居焉。底下人只见云幕时开时合,楼台或隐或现,实在是飘渺幽微。
素还真回转门内已有十数日,这些天他虽时时去小楼探访谈无欲,可不是遇到无忌在请教功课,便是有冷水心、寒山易随侍左右,总不得二人单独相见,说些肺腑衷肠的话。他下山百年,夜夜魂梦不安,总梦到往昔与谈无欲相伴相守的日子,醒来后无限离愁别恨、益发苦涩难堪。自回山后,他的梦亦变了,梦中一片云雾渺茫,他向无欲天急急而奔。可任素还真使尽千般解数,就是无法接近那座掩在烟岚里的小楼,他望不见小楼、更看不见谈无欲。绝望的窒息感和逼仄感令人发疯,耳边风声雨声雷声一阵乱响,太阳x_u_e突突直跳、耳膜震得生疼,五内如浇滚油,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但素还真脚下不敢稍停,恐惧感犹如洪水猛兽在身后紧追不舍。忽然,一个霹雳凌空劈下,将深重的云雾撕成两半,素还真瞪着小楼的所在目眦欲裂——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无欲天,没有小楼,没有师弟,什么都没有。素还真呆立在原地,突然觉得喉咙一阵发紧,茫然间,觉得自己把心肝肺腑都呕了出来,只余下一个空洞的腔子,冷了的血滴在空无一物的胸膛里,发出苍凉的回声。然后,凭空涌出很多人,人人都在笑,他们拍着手指着天上,说眼见着小楼化成一道神光飞上了天穹。所有人都看见了,只有他没有。“你来晚了”,每个人都这么说。“晚了!”“晚了。”“晚了……”不同音调、不同语气的万种声音扑面涌来,素还真颓然跪倒、头痛欲裂,他把颤抖僵硬的十指c-h-a在雪白蓬乱的长发里,其中的懊悔自责、沉痛悲苦已不堪描述。他来晚了。他与谈无欲从此人间天上,死生再难相见。云霁日出,素还真觉得自己在欢笑的人群中犹如孤魂野鬼,被日光一照直要魂消魄散。他眼望青冥倒在地上,红尘于他,已不异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