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呼吸 by 曲水老师【完结】(2)

2019-04-26  作者|标签:


Dixi et animam meam servavi.( 我的灵魂因呼唤他的名字而得到救赎。)
——冯象《木腿正义》
那天钟垣提醒我说,白椴要回来了。
我有点儿愣。
我太怕失去他,所以写下这篇文字。
为见证他在我生命中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
并希望这不是一个结束。


第一部

  凌晨六点半,我终于交完班,把一个刚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病人交到外科副主任手上。交班时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形象异常蹉跎与猥琐;我们副主任仿佛是害怕我继续呆在医院污染环境一般,真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夏你快点回去休息吧,看你这兔子眼红的。
  我弱柳扶风般地拐回医师休息室,中途出卖色相向一个不认识但有些面熟的护士妹妹要了份病号早餐;然后我在休息室里找了个角落蹲下,准备缓一缓之后再回家。我拿起牛奶正要喝,休息室的门突然从外面被打开,脑外的钟垣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
  我一怔,机械地点了点头:“钟老师早,你值班?”
  钟垣点点头,随性在我身边坐下,问也没问一声,直接抓起我饭盒里的馒头往嘴里塞。我明显嫌恶地看他一眼,他咧嘴一笑:“咱俩谁跟谁啊,对不?”
  我哼了声,懒得理他,兀自慢慢地喝着我的牛奶。这两年我总是极力避免于这个男人单独相处,这样沉默而缓慢的气氛往往让我想起一些飘渺的过往,想起那些惆怅的人和事,在当初是怎样刻骨铭心地放在我的眉间心上。
  而钟垣却好像完全没有那种伤感。他大口大口地吃完我的馒头以后,突然一个抬头,直直看向我:“听说了么,说是白椴他们那批出国的下个月就要回来了。”
  我右手不自觉地一抖。
  钟垣喜笑颜开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一回来准是你们科的顶梁柱,你得加把劲啊。”我还来不及反应,钟垣的手机就惊雷一般响了起来,估计又是急诊。他骂骂咧咧地迈出门去,临走时回头一笑:“念非,谢谢你的馒头哈,一会儿我就靠那个得撑仨小时。”
  “你饿死在手术台上正好。”我白他一眼,目送他委委屈屈地喃喃而去;我抬眼看向窗外,黎明正在这个死寂的冬日悄悄降临。他就要回来了,我默默对自己说道。
 
1 石棚巷筒子楼
 
  我的母亲夏薇薇在17岁时就生了我,并且自作主张地给我取了个文艺无比的名字——夏念非。八几年是个民风还比较保守,但凡有男女青年当众拥抱就会被视为异类的奇异年代。我妈年轻时漂亮得宛若天仙,她16岁早恋,据说被一个小白脸搞大了肚子,怀我怀到快五个月时才被家里人发现,我爷爷抡着笤帚险些把我妈的腿打断。我妈发疯似地护着我,哭了一场,当天晚上偷偷从家里拿了几百块钱,给老家留了张大义凛然的便条,带着几件单衣就出逃了。
  许多年来我一直很好奇,我妈从老夏家出逃的那个夜晚我的亲生父亲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生命的头十几年里,我的生父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极度透明的存在,我那无所不能的妈妈甚至曾经试图让我相信我是她一个人从肚子里捣鼓出来的。生我的那年初春我妈挺着大肚子在南方一个叫凫州的城市里帮别人洗了半年多的盘子,再后来,我就在她生活最为窘迫的时候出生了。虽然对那时候的事我完全没有记忆,但我妈每每跟我提起那段峥嵘岁月却总会落泪,觉得亏待了我。我在出生的前几年里几乎没在自己的床上睡过一晚上的觉,所幸我生来便身体健壮,没灾没病,整天吃稀饭馒头也能长得白白胖胖;后来我妈一想到这茬就会说,我们家念非命贱得很,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个好名字。
  我妈刚到凫州的时候带着我住在城南石棚巷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历史的破筒子楼里,天井在楼中央,从下往上看时天空里花花绿绿的全是各家人换洗的衣服裤衩;楼里每层都是五六家人共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洗澡得自己去提水,一二三四排着来。当时我们楼里有七八个差不多大的小毛孩,每天幼儿园一放学就挽起袖子打水仗,玩到六点一起挤在小卖铺里软磨硬泡地让老板娘给我们放凫州少儿台的唐老鸭。我们那群孩子的小头目是张源,还有个跟班叫郭一臣,事到如今我已经快忘记张源当年长什么样子。只记得这小子从小就一副人人欠他二万五的表情,在一群野孩子中的领袖地位坚不可摧。
  张源他们家跟我们家住对门,平日里我们母子两挺受他们家照顾。张源的爸妈都算得上是奇人。张源他妈是个纺织工人,嗓门洪亮,膀大腰圆,一口气可以把煤气罐从一楼扛到四楼,是远近闻名的母夜叉。相反张源他爸倒是斯斯文文的,人长得温文,说话也轻柔,一双手又白又长,在家从来不干重活,站在张源妈身边反倒有一股子小鸟依人的风情。
  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妈几乎不和楼里其他住户讲话,就是跟张源他爸妈能说几句。有一次我一大早起来出门上厕所,路过我们家晒衣服的栏杆时闻到老大一股骚味儿,转头一看,我妈晒的衣服上居然粘粘嗒嗒地不知被谁泼了屎尿。我义愤填膺地把我妈叫起来看,谁知道我妈一来就哭上了。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张源他妈出来了,见了这情景赶紧把我妈牵住,然后自己倚着天井栏杆不知道骂谁,声震全楼。我对这一事件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现在想来那时候似乎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而我对此却全无感知,一直到后来我认识白椴。
  
  我和白椴严格地说来应该是青梅竹马,可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最初一段记忆却确实称不上美好。
  作为军区大院的高干子弟,白椴似乎生来就与我的生活格格不入。白椴小时候住在离我们筒子楼半条街远的家属院里,家门口有卫兵走来走去,气派非常,与我们歪歪斜斜的筒子楼有着鲜明的对比。白椴和张源一样比我稍大几岁,我认识他时他已经上小学了,而且是军区大院里那一帮小屁孩的头儿。记忆中白椴总是穿着天蓝色的长袖小外套,双手拢着大黄蜂袖套,脚上是铮亮的小黑皮鞋,手里还老拿着糖,一副富家子弟的派头,十分引人注目。白椴从小就漂亮得没天理,头发跟眼睛都是亮闪闪的,鼻子又直又挺,两片嘴唇薄薄的笑起来十分好看。只不过我那时候不太懂得欣赏他的美貌,吸引我的总会是他手上稀奇古怪的零食,还有我们那个年代很稀罕的变形金刚。
  那时候跟在白椴身边的小孩子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刘肇青,沈伟和董希他们几个。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们军区大院的小孩跟我们筒子楼的小孩从来都看对方不顺眼,打架斗殴的事情没少干过,到了白椴跟张源这一代更是登峰造极。有阵子我们筒子楼帮除了打水仗以外最大的乐趣就是往军区大院里扔水袋或者扔石子儿,有时候还撒了尿装塑料袋里往里扔,也不管是不是扔在那帮孩子的地盘上,只要听到有人中了招开始骂就得意洋洋地一哄而散。那时候白椴他们的手段也挺低级,最爱干的事儿就是用硬币往锡箔纸上印出花样,再把锡箔纸折成钢镚儿的样子扔在地上。我们这帮穷孩子每每看到这些假钢镚儿都会上当去捡,而这时候大院那几个孩子就会欢天喜地地拍着手从路边上蹦出来看我们的笑话。这时候我们一般会恼羞成怒地扭在一起打,起先还是小啰啰闹事,打得凶了就会惊动到两边的老大亲自出场。我记得那时候张源跟白椴两人每次出场都整得跟黑社会似的,张源的脑袋总是歪向一边,开打之前还有一个标志性的扯红领巾的动作,让我们这些没红领巾可戴的孩子羡慕得不得了;而白椴小时候漂亮归漂亮,打起架来也贼狠,还兴舞枪弄棍的,从他爸那儿弄来个日本军刀刀鞘当武器,有一次愣举着刀鞘追张源追了两条街。
  筒子楼和军区大院两大孩子帮的关系降至冰点是在我五岁半的时候。那年夏天我们两帮孩子挺有一阵儿没闹事了,有一回大伙一起扛着游泳圈跟着张源去游泳,走到半截的时候碰上白椴也带着刘肇青他们几个往游泳池走。张源跟白椴对上眼时两人不约而同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两帮孩子也就跟着彼此“哼”了一声,一路别别扭扭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去了。
  买了票进了游泳池,我们几个把游泳圈往池子边上一堆就先进更衣室里换裤衩去了。我当时也没留神白椴那群人在干什么,从更衣室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游泳圈没了,张源他们几个的游泳圈都还好好地堆在池子边上,唯独我那个印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充气圈不见了。我当时就没有了游泳的兴致,哭兮兮地让张源帮我找游泳圈。张源一听二话不说就跳进池子里找白椴,气势汹汹的:“白椴!你把夏念非的游泳圈藏哪儿去了?”
  白椴泡在水里爱理不理:“说什么呢,谁爱藏你们的游泳圈啊?”
  “我们的游泳圈,刚刚还放在池子边上呢,一转眼就没了,除了你们还会有谁?”张源不依不饶。
  “不知道!”白椴往边上挪了挪,打起一阵水花,“自己的东西自己不看好,丢了还赖别人?”说完还特别附送一大白眼。
  “真的不是你拿的?”张源有点将信将疑。正在这时候,我们这边的郭一臣眼尖看到了刘肇青他们,当下就吼出来:“刘胖子!你们干吗呢你们!”
  我一回头,正见着刘肇青和沈伟躲在更衣室后边起劲儿地踩着我的游泳圈,边踩还边笑,本来鼓鼓的充气圈子被这两人糟蹋得只剩一层皮;游泳圈上的花纹也不好看了,白雪公主的脸早就变了形。我当时一股热血上窜,蹭蹭从池子里爬起来,冲到比我高一个头的刘肇青面前,使劲一推:“干什么呢你!凭什么踩我游泳圈?!”
  刘肇青被我推得后退了一下,马上又横过来:“我就是要踩,怎么地?”
  我看了眼地上的游泳圈,抡胳膊就往刘肇青脸上揍。我那时候太小,手上也没劲,其实根本没把他怎么着,但这个动作无疑是个开战的信号,使得郭一臣带着这边所有的孩子一下子都围过来了。张源和白椴当时还泡在水里,一看架势不对也跟着爬上来了。这两人挤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我被在体能上有压倒性优势的刘肇青按在地上使劲打,然后筒子楼小分队的几个先锋扑在刘肇青身上抓的抓咬的咬——总之,我被压在一堆人的最底层完全不能反抗,全身最活泛的也就是嘴。我当时骂了刘肇青些什么我也记不清,不过碍于年龄的原因,估计也恶毒不到哪儿去;但那些话却足以激怒刘肇青,我记得他一边甩开身上的几只胳膊一边揍我的脸:“得意个啥,你还不就是一野种!”
  
2 离开
  2
  刘肇青这话一放出来,我很敏锐的察觉到郭一臣他们的行动一下子就停了下来。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所谓“野种”是个什么概念,心里估摸着大概就是个骂人的话,于是我不甘示弱地朝他吐口水:“去你妈!你才是个野种呢!”
  刘肇青又死命地一按我:“骂谁呢?!我妈才不像你妈那么不要脸,□!”
  这句“不要脸”我总算是听懂了,于是更觉委屈:“说谁呢?谁不要脸?”
  这时候张源扑腾上来,一脚就踢开刘肇青:“你想死就再说一次!”
  刘肇青趴地上半天没回过神,嘴里一直骂:“连自个儿的爸都不知道是谁,还不承认是野种!”
  张源抬脚要踹他,白椴一拳就飞过来,完全不问青红皂白。张源差点跪在地上,扭头就对白椴吼:“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
  张源这声儿吼得太大声,惊动了泳池安全员,当那个男人走过来看个究竟的时候,刘肇青又像蓄电池充满了电一样对着安全员控诉:“夏念非是野种!他没爸!他妈妈不知道跟谁生的他!他妈是个破鞋!”
  我愣住了,刘肇青所指控的这个事实让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五年来我从未觉得只有我和妈妈的家庭有什么不对劲,而今天突然有人气势汹汹地站出来指责这个事实,说这样不应该,并且用十分恶毒的话语来辱骂我的母亲。那一刻我隐隐约约知道了为什么妈妈那么不善与邻居交往,知道了那天我们家的晾出的衣服上为什么会被泼粪,妈妈为什么会哭。这一切让我很愤怒也很茫然,我在大脑没做出反应时就已经溢出了泪水。后来发生的一切我没什么印象,只是张源跟白椴日后提起这段时都是一脸钦佩的表情。白椴说我那时候全身上下都是杀气,拿张源的话说,要是没人拦着我,我打五岁起就成杀人犯了。
  这件事后来闹得有点大,几乎整个池子里的人都被我们这群小孩给惊动起来了,再晚些的时候游泳池的负责人叫来了我们各自的家长。我妈妈也来了,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一直低着头。我一直觉得我没有做错,但在我妈领我回家的路上我却觉得我像是一个受审者;即使当年的我又小又不懂事,我也能感觉到妈妈那时候的悲伤与无奈。那天回到家后我妈一句责骂的话也没有,甚至没有哭。
  
  我在游泳池边和刘肇青打的那场架那件事成了很多事情的分水岭,其中最重要的可能是我妈的人生态度。那一晚她似乎整夜都没能入睡,就在我打完架的第三天,她收拾好行李带我回了北方的老家。
  我妈回到老家时正是黄昏时分,我外公说不见,将两扇黑漆大门关得死紧。我妈牵着我跪在门口,一脸的决绝。那时候我不省事,眨巴眼瞪着我妈,说我饿。我妈看我一眼,一只手突然就掐上来,疼得我哇哇大叫,但我妈却没有放手的意思,这让我很委屈,于是我极大声地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在老家门前嚎了一晚上。中间有些隔壁的老街坊抱着孩子出来看,见了我们母子两个,都是抹泪叹息。我妈昂着脑袋,生生跪了大半夜。星辰闪烁的时候我外婆终于从黑漆大门后面迈出来,见了我们就是哭。我妈常常夸我那时候乖巧,见了外婆突然就笑了;外婆将我心疼得紧,从此奠定了我在夏家的长孙地位,而且二十余年来坚不可摧。
  我外公在老家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权时就给家里几个子女留好了铁饭碗。本来他老人家当初是想把我妈弄进交通局当会计的,但我妈当年一跑就彻底断了这条路。我妈那次回去只为一件事,就是要钱。听外婆说我妈当时开口是一千块,在当时也算是个很可观的数字。我妈说向家里要钱是为了回凫州做生意,让我能过上好日子,不被人瞧不起;她说她拿了钱便马上动身,不会再与夏家有任何瓜葛。那几天夏家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我外公和妈妈两人的争吵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天气微凉的时候,我妈揣着外婆东拼西凑的一千五,再次带着我离开了那座生她养她的城市。
  回到凫州后我妈依旧带着我住在筒子楼里,只是她的为人处世改变了很多;她开始带着我去串门,与邻居们挨个儿打招呼,甚至跟着楼下的大妈学习织毛衣。我妈拿着外婆给的钱在南街开了家小饭馆,请了一个厨子两个小工,整天起早贪黑地打理店子,一点一点地替我攒着读书的钱。而那年秋天我开始读小学,跟张源、白椴同在一个学校。那时候张源和白椴简直已经形同陌路,连架都懒得打,课外活动时划地盘似地分别霸占着两个学生活动室,相互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我妈的小饭馆开了一两年后便赶上一阵西潮,我妈突发奇想,用赚到的钱把小饭馆改成了西餐厅,桌子上统统铺一层白布**,斜插一朵塑料玫瑰,主菜永远是煎牛排。现在想想,这种组合简直寒酸的要命,可在当时却不知为什么大受欢迎,但凡逢年过节的还有人事先预约。我妈的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路,就是那时候我妈买了她在凫州的第一套商品房,带着我告别了筒子楼。
  我离开筒子楼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伤感,有的只是搬新家的兴奋。那会儿张源和白椴他们已经升上初中;张源住校,平时跟我也并不怎么见面。我搬走的那天张源倒是挺难过,眼泪哗哗地望着我;结果过了几年我又跟他上同一个中学,初中部和高中部只隔着一条绿化带,就为这我还老笑话他。
  离开筒子楼那天我还遇上了白椴。当时我正拎着小书包站在街边替我妈守着搬出来的大衣柜,见白椴满头大汗地抱着个篮球往他家走。那时候白椴已经开始长个子,当年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如今变得又高又瘦,就剩个脸还是小时候那么漂亮。白椴读初中时比我高出老大一截,愈发地爱打架,据说右腿的回旋踢赫赫有名,跟张源两人合一起简直就是他们学校的黑白双煞。而我从头到尾都是坚定的张源派,那天单独遇见白椴,心里不免有些发憷;所以面对一摇一晃走过来的白椴,我十分想装作没看见。
  但是白椴却先看到了我,愣了一下,半晌才开口问我:“你要搬家了?”
  “啊。”我点了点头,故意摆出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
  “搬到哪儿?”他又问我。
  “建设二路。”我老实回答,顺便偷眼看他。
  “那离这儿挺远啊。”他想了想,“以后就看不到你了吧?”
  站在张源派的立场上,我很想回一句“关你屁事”,可是我不是张源,没他那个气魄,也就只能乖乖地“嗯”一声。而这时候我妈带着搬家工人从楼里下来,见我跟白椴那样傻乎乎地站着,以为是我哪个发小,不由拍我一下:“这都要走了,还没说够哪?”
  白椴见状拍了拍我:“行,那我回去了。”
  我又“嗯”了一声,目送他离开,再自己跟着我妈钻上车。我妈回头瞅了瞅白椴,问我:“这孩子长得挺漂亮啊,以前怎么没见你带回来玩过?”
  我一翻白眼:“他是张源死对头,我跟他架还打不完呢。”
  “哪儿能啊,我看着孩子斯斯文文挺有礼貌的。”我妈说。
  “这你看走眼了吧?他是隔壁家属院的老大,打架老狠了,再倒几年回去能着举刀鞘把张源追上两条街……”我向母亲回忆那段往事,竟不觉笑出了声。
  
3 乔真
  搬家之后我妈的餐厅生意开始做大做强,从那时候我发现她挺有女强人潜质,一天到晚变着法儿地折腾她那间西餐厅。那阵子我妈小资情结严重,硬要搞个法文菜单,又买了架三角钢琴让人在店里奏现场,偶尔还请人拉个提琴吹个萨克斯风什么的,门口挂起了音乐餐厅的大牌。店里当年那些塑料花也全换成了真家伙,卡座上轻纱弥漫的,晚上还有点点烛光,罗曼蒂克到不行。后来我妈越来越忙,买了车,戴上了钻戒,开始抽女式烟。我初三那年她跟几个人合资开了家酒店,那酒店矗立在市中心商业圈,内部装潢异常妖冶,腾腾地一路从两星升到四星。我妈虽然是小股东,却不时能上上地方报纸,说是优秀青年企业家云云,年轻美丽而有为,风光一时无两。
  我妈忙着赚钱那段时间没空管我,我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学校里撒欢儿地横行霸道。张源跟白椴都升上初中之后我特美地坐上了咱们小学的头号交椅,当时觉得那头衔威风得不行,而现在想起来说破天也就是个小学的孩子王,唯一比张源他们威风的地方可能就是能一人独占张、白二人当年分踞的两间学生活动室。那阵儿我精力过剩,成天带着手下几个跟班飞扬跋扈地跟别人招架打,让老师们头疼不已。我们的校长,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每每在升旗仪式的时候总会痛心疾首地拎着一件我手下败将的校服对着全校师生说:“同学们,这是一件带血的校服……”
  升上初中后我和张源还有郭一臣胜利大会师,继续着一种提劲打靶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们那时候怎么会那么崇尚暴力,一言不和就可以叫上兄弟四五的来操练。那时候张源打架开始动钢管,横着扛上了往场子边上一站挺精神,也挺吓人。我曾经问他说这样好不好,抡钢管力道拿捏不对可是要抡出人命的。张源瞪我:我抡钢管还算是好的,你知道白椴用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张源一哼:那王八蛋小时候拿刀鞘追我,现在直接改军刀了!
  张源高中时好死不死跟白椴分在一个班,赶上两人都挂红灯的时候还要一起单独补习,这让双方都十分郁闷。白椴高中的时候基本上就算是长定型了,今后十多年几乎都没再变过。他小时候长得漂亮,上高中就算得上是英俊了,一双眼睛还是那么忽闪忽闪的,很能迷惑人。白椴当时在我们这片儿的名声很大,张源说是“仅次于我”,可我觉得白椴揍人那股狠劲儿绝对在张源之上。不过白椴那时候的战斗力提升得挺无耻,仗着他爸是军官,每次打不过别人的时候就打电话从自家部队里叫人。而那些兵们一个个都是练过擒敌拳的主儿,出手哪儿还有败绩的。但据说有次白椴搬救兵的时候让他爸给发现了,他爸撂下电话就直接开着军车到场子上来,硬从对手面前把白椴给拖回去了,还罚他在搓衣板上跪了一天。张源每次说到这段都特解气,就跟把白椴从场子上拖下来的人是他似的。
  跟我和张源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郭一臣,快升上高三的时候交了个女朋友叫乔真。初见乔真时我非常惊讶,因为世上难得有这般明丽照人的女子,五官深邃又妩媚,让人想起海伦。但后来因她而起的一场又一场风波让我坚信,她绝对就是那妲己转生的红颜祸水。
  在这里我要说一下刘肇青,就是那个当年在游泳池边上踩我游泳圈的人,白椴十多年的贴心小跟班。那混小子小时候奇胖,人称刘胖子,长大之后瘦了下来,竟还长得人五人六的。刘肇青天生一副桃花眼,没事儿喜欢乱放电,**良家妇女。刘肇青比张源和白椴矮一级,和乔真一个班,对乔真的肖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乔真还没跟郭一臣好上的时候就跟苍蝇似的一天到晚在人家跟前晃。为这事儿我没少提醒过郭一臣,但一臣说没事,他对乔真挺放心。
  我初一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家里抄作业的时候张源打电话过来,我问他什么事,他声音闷闷地:“七点在体育馆,你来不?”
  我愣了一下,一时找不到张源说话的重点,半晌后我才反应过来,问他:“跟谁啊?”
  “白椴。”他挺简单地回答我。
  “什么?!”我一惊,“你们怎么回事儿……”张源和白椴虽然看上去不共戴天,但在我的印象中,这两人自从那次游泳圈事件之后就没再动过手,一晃这还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非子……”张源的语气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乔真出事儿了,跟刘肇青。”
  
  那天我和张源、郭一臣在石棚巷口会合,带了七八个人挺进体育馆。走的时候我见张源偷偷摸摸地往身后藏东西,我把他拉到一边,扯过来一看竟是一把三棱刮刀。我不由看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源头一偏:“我就是带着防事儿。”
  我不信:“平时你只带钢管的,今儿是怎么回事?”
  张源不说话了,脸色阴沉得紧。
  我心里一沉,急急扯住他:“说话啊,哑巴了?”
  “你知道白椴也带刀……”
  “他那刀没开刃儿!”我急了,扯着张源乱叫。“告诉我你怎么回事儿?平时你不这样的!”
  张源挤出一个笑容:“我就是防着,没事儿,真打起来我护着你。”
  我愣了愣,问道:“不就是个妞么,你至于么?又不是你的人。”
  他看我一眼:“你什么意思?”
  “该不会……你该不会是喜欢乔……”我话还没说完,张源就一掌跟我抡过来了:“谁他妈叫你胡说了?!”后来他见我捂着脑袋没说话,又加了句,“反正这事儿我非去不可,你要是担心……就别去了。”
  我不由瞪着他,他也瞪着我,我们俩大眼瞪小眼。
  “日你妈,走!”我起身一拽张源,“但你要是敢先动刀,老子回来扒了你的皮!”
  我们擦着七点的时候到的体育馆,刚一到天边就传过几声闷雷,接着便是豆大的雨粒。我们被说下就下的大雨逼到了屋檐下,气氛一阵烦闷。
  “操,白椴那孙子不会是不来了吧?”郭一臣淋着雨愤愤道。
  “再等等。”张源抬了抬眼皮,茫然地看着前方。
  又过了约摸十分钟,白椴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们一共来了五个人,白椴身边跟着刘肇青和董希,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搞不清到底是不是他搬来的救兵。他那时候还是比我高很多,身形正匀称,肩膀上一柄日式军刀像模像样地扛着,在漫天的大雨中确实显得很好看。
  “白椴,你让我们多等的这十分钟都干嘛去了啊?不会是在厕所里换裤子吧?”张源干笑着说道。
  “表慢了,对不住。”白椴清清淡淡地笑了笑,“张源,你今儿叫这么多人来是干吗呢,自己这边的妞被人抢了,就想以多欺少不是?”
  我和郭一臣都没吭声,我觉得现在的白椴气势太盛,跟张源相比简直不是一个档次。
  接着白椴看到了我,咧嘴一笑:“哟,非子也来啦?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守着你妈,跑到这儿来干啥?仔细让张源给你带坏了。”
  “乔真呢?”郭一臣的目光越过白椴,直接看向刘肇青。
  “乔真?”刘肇青挺□地笑了笑,“乔真在家里保胎呢,叫我替她问你声好。”
  郭一臣哪儿还听得这话,当下脸色一变,吼了句“操你娘”,操家伙就上。这无疑是一个讯号,两拨人随着这声话音的落下而纠缠在一起。
  我们一共带了三根钢管,我、张源和郭一臣一人一根。而我用钢管不顺手,只能拿在手上乱劈。我们这边仗着人多出几个,最开始基本上是势均力敌,我们的人虽然被揍得疼,可也没落下风。事端的逆转在开打后大约一刻钟时发生,那时候的雨越下越大,地上全淌着水,我一个脚滑摔下去,刚要爬起来,突然见到眼前落下几滴红色。
  我一惊,怆然抬头,见刘肇青捂着肚子,踉跄地退了几步,一把三棱尖刀不知被谁踢飞在一旁。我扭头对着张源怒吼:“张源你干什么!你答应过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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