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呼吸 by 曲水老师【完结】(32)

2019-04-26  作者|标签:


  大舅舅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他皱着眉,保持着有点儿心疼又有点迷惘的模样。
  我觉得心里头解气极了:“我说怎么回来就见你跟赵远琦鬼混呢,还就这一次,你今儿是他妈受什么刺激了就这一次?”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左脸颊上就是猛地一阵生痛,大舅舅一拳飞过来,揍得我口腔里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儿。
  我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儿过,没敢正眼瞧他,兀自捂着嘴咳。
  我们俩沉默着对峙了半晌,他拉了拉我:“行了,疼么?”
  我用手沾了沾带血的唾沫星子:“……你说呢?”
  大舅舅从茶几上扯了餐巾纸,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掉我手上的血迹。
  “……你不懂。”慢慢地,他终于吐出一句。
  
  钟益扬的丧事处理得极简单,钟垣前后在崖北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要走;中间他有事没事地给我发短信,说得空了出来吃个饭。我东想西想地没马上回话,钟垣又挺不满发短信过来,说你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肖雁平面子,那厮在凫州掏小跷地想着你呢,回来请你吃饭是他老先生口谕,回去让他知道你不搭理他他又能三天不上手术。
  我说不能吧,上次他打电话到崖北来找我,语气客套得跟接待国宾差不多。
  钟垣说他那是气你呢,觉得你嫌弃他了;谁叫你不打声招呼就走了,换的带教还是陆子溱,他点着火箭都撵不上,心里头当然不平衡。
  我不禁对着手机失笑,觉得一半儿是真一半儿是钟垣在逗我。我定定神,又给他回了条短信过去,说行吧,回头你上深蓝渔港定个座,那边离二医院近,我下了班直接过来端碗。
  当天下午我有空休息,于是趁着白椴站台的空隙把他宿舍里那些衣物鞋袜数尽运到我在橘园的新房子里来。对于搬家这事儿,本来是我在买下新房之前就跟他商量好的,后来一方面因为他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跟大舅舅的不断磕碰,白椴就一直在他那间小宿舍里委屈着。可搬家这件大事我前前后后跟他念叨了不下一个月,却总不见白椴自己动手收拾东西;有时候我急了顺手给他打个包什么的,却老是被他嫌弃说别碰我衣服,我从凫州到崖北来回就那么几件,明儿还得穿呢,你他妈都给我包起来干什么。
  我到白椴宿舍里晃了一圈儿,发现他的东西确实是少,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书,整理的时候看的我心疼。我边打包边寻思着回头等搬完了家,我一定给白椴好好儿地置几身新衣服去,人家娶新媳妇儿还得办凤冠霞帔呢,他一个高干子弟海归博士大老远地跑过来跟我也太不容易了。
  我边想边乐,操起他小书桌上几本书就往箱子里扔,不留神就从中间飘了张照片出来,我下意识地弯腰去捡,一翻转过来就看到我一张奇傻无比的笑脸。
  我稍微愣了一下,终于认出这大概是我七八年前的照片,似乎是我妈还在的时候跟我和钟垣一起去鸠啾山的时候照的;我那时候没看镜头,好像正冲着镜头外的我妈傻乐。照片应该是钟垣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拍的,那时的家用数码相机只有两三百万像素,照片里远处的风景都有点儿不清晰,只剩我硕大的一个脑袋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二分之一;我记得同样的数码照应该在我家里也有一份,可我却从来没有把它洗出来过。
  我轻轻反转照片,见背面还用铅笔模糊不清地描了个我的名字;字还有点儿嫩,想来是当年留下的。
  我不由扑哧一乐,心里跟抗战胜利了似的一阵亢奋。
  我又看了看手里的几本书,发现照片是夹在一本动力学里面的。我大致翻了一下,同系列的照片还有大概两三张,被他顺手夹在不同的页码中间。我莞尔一笑,正要合上书时,余光忽而瞄到末页跟封底似乎还夹着一张什么东西。我又轻轻地翻开来,见是一张圣诞卡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有点儿黏在了封底上。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做多想地把卡片打开了。
  “我想我这是最后一次送您贺卡,过了这个新年我就永远不再是您的学生。
  离开神外并不是因为要躲开您,而是我想我更适合麻醉。
  您不用再烦恼,因为我已经不再爱您了。”
  卡片上没有收信人和落款,而且看起来卡片本身也并没有实际送出去。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马上飞快地合上书页,继续在安静的斗室中收拾起来。
  
  我在第二天的手术上犯了个大错误,陆子溱快要缝合的时候我突然弄断了病人靠近肝脏的一根血管,一手术室的人跟着我手忙脚乱。陆子溱在台上没说话,出了手术室直接把无菌帽摔在我身上。
  “你他妈以为你是太子爷还是怎么地,仗着自己有几个背景就上这儿来混吃等死了?!肝切你跟着我做了多少次了!还他妈犯这种错误!别以为你在凫州那几下三脚猫功夫能拿到我跟前来显摆,比你天赋过人的学生我见得多了,你这货色老子还不稀罕!”陆子溱噼里啪啦一顿骂完,心里舒坦了转身进更衣室换衣服;换完出来还见我在门口木着,眉毛稍微挑了一下。
  “怎么了,说你几句还给我来劲儿了?”他过来捅捅我,“你至于么,大老爷们儿的。”说完脸色稍微和煦了一点儿,“咋了,今儿这是有心事?”
  “没有。”我讪讪看他一眼。
  “得了得了,我就是说说。”他随手在我背上拍了一下,“你看你这德行,就是欠磨练。”说完,一个人大刺刺地走了。
  “嗐,别理他,”路过的洗手护士笑吟吟看我一眼,“他这是看重你才摆这副德行呢,我看他也只有当年带我们院长的时候有这个火气。”
  我冲她点点头,自己进更衣间去换了衣服,看看时间刚好到下班时间。于是挠挠头,出医院大门儿就往深蓝渔港去了。
30
  钟垣在深蓝渔港订了个小包间,我去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门口喝茶;我悄末声儿地靠过去,在他脑袋上恶狠狠揉了一记。
  “干嘛呢你这小子。”钟垣回过头来剜了我一眼,“你就是淘气。”
  我抿着嘴看他一眼,拉开靠椅坐了问他:“菜点了么?”
  “没呢,这不等你呢么。”他说着拿起一边的菜单,“今儿象拔蚌好像是特价,要不咱们来一斤?”
  “大白天的吃象拔蚌,你说你□不□。”我忍不住看他一眼。
  “你要乱联想我有什么辙。”钟垣一乐,“要不青花蟹啊青花蟹不错。”
  “得,象拔蚌跟青花蟹都要。”我拿筷子敲着碗沿跟他报菜,顺手就从裤兜里把烟摸了出来。我烟瘾不大,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平时抽烟基本上是为了提神;但这两天像是有点儿犯抽抽,没事儿就一根接一根地烧,有时候也没过肺,就为含在嘴里有点儿消遣,心里头才踏实。白椴这老烟枪看了就说,你这说好听点儿叫排遣焦虑,往直了说那就是在装逼。
  “行啊那就都要。”钟垣嘀嘀咕咕地跟餐厅小姐点菜。我在自己的座位上眯起眼睛打量他,突然发觉我们这么多年来的相处模式一直不太正常,我甚至难以定位这人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依稀觉得我是应该把他放在父辈的,但又从心底里排斥这种认定。回想起来钟垣平时的脾气算不上好,而对我却是能忍则忍,甚至于有些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有点儿享受这种被宠溺着的感觉,才得以让这老光棍儿一直在我身边游荡。
  我正想着,手机又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大舅舅,我懒洋洋地就按下了通话键:“什么事儿?”
  “我在橘园。”对方不疾不徐地开口。
  我愣了一下:“你……”
  “白椴怎么会在你家?”他轻轻地问我。
  “你怎么会去我那儿?”我皱着眉头问他,钟垣在对面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你还是要跟男人在一起。”大舅舅很平静地叙述着。
  “我跟谁在一起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他妈好意思来说我。”我压低了声儿跟他吼,“白椴呢?”
  “就在我旁边呢。”他停了停,似乎是往旁边看了一眼。
  “夏岩你有点儿风度行不行?”我有些生气了,“先不说他跟我是什么关系,被我请到家里来住就是客人;你当着一个客人的面闹什么闹?”
  “我很冷静地在跟你谈问题。”大舅舅的声音确实够冷静。
  我眉毛一拧,谁他妈还冷静得下去,掐了线直接就站起来了。
  “夏岩到你家了?”钟垣把餐厅小姐晾在一边问我。
  “这老光棍儿也想着来我家捉奸呢,操。”我呸一声吐了烟蒂,撂起外套就往包间门外走。
  “等会儿,我跟你一起去。”钟垣跟着站起来,把餐厅小姐甩在了身后。
  
  我回到橘园推开家门的那一霎那很是精彩,只见白椴跟大舅舅并排着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中间隔了两三个人的位置,电视很大声地开着而且在放新闻联播。
  “回来了?”大舅舅淡淡扫我一眼,下一秒脸色就变了,“……钟垣?!”
  我鞋也没换,顺手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扔就坐到白椴身边去:“白椴,我大舅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白椴轻轻一推我:“没有,我跟他说正事儿。”
  我看看大舅舅:“你今儿是来赶人的吧?我告诉你,这儿是我家,我想让谁住就让谁住。”
  大舅舅没搭我这茬,眼睛一直盯着钟垣:“你怎么来了?”
  “我跟念非约了一块儿吃饭,听说你在这边就一起过来了。”钟垣站在玄关望着大舅舅,“你这是干什么呢?”
  “这是我们家私事儿。”大舅舅不冷不热地看钟垣一眼,“你要是记性好,就知道这俩小孩儿一个姓夏一个姓白。”
  钟垣深深一蹙眉:“夏岩你够了没有?”
  “我才想问你够了没有。”大舅舅脸色一沉,把脸转了过来,“念非,现在说你的事儿。”
  “夏岩,这两人是我看着走到一块儿的,他们俩什么感情我比你清楚。”钟垣几步迈进来走到大舅舅面前,“再说这是两个成年人的事儿,你这么干涉有意思么?”
  “这不关你的事儿!”大舅舅有点儿火了,“作为一个长辈,我就是不想我们家的小孩儿走得这么辛苦,你他妈凭什么在这儿指手划脚?你还敢说你是念非的大伯?钟垣我告诉你你少他妈拿这种话来恶心我!”
  “辛不辛苦是他们自己要处理的事情,日子是他们自个儿在过。”钟垣稍微没那么急躁,“又不是小学生谈恋爱,他们俩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分辨能力;你要是硬把念非往回拉,难受的还是他自己。”
  “我没有把他往回拉。”大舅舅暴躁起来,目光同钟垣直视,“我知道他是同性恋,我知道性向这事儿改不了。我他妈没让他改!”他说着停顿一下,气稍微顺了顺,“我早就是这个说法,你私底下爱跟谁好跟谁好,但婚必须得结,这事儿没得商量。国内还没开化到那个地步,他要跟男人厮守,先得给家里外头一个交代。”
  钟垣沉默了一下:“你这还不是害他,没感情结什么婚。”
  “谁跟你说结婚要感情了?”大舅舅冷笑一声,“合两姓之好,上以示宗庙下以继后世,结婚从来就不关感情一毛钱的事儿。”
  钟垣不由发出一声嗤笑:“你自己都没做到的事儿,凭什么要别人替你做?”
  大舅舅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钟垣。”他只开口叫了一声,余下的便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对方,但脸色已经很难看。
  “你好好儿琢磨琢磨你当初为什么不结婚,别只想着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来压小孩儿。”钟垣斥责道,“我又没说错什么。”
  大舅舅怨毒地看他一眼:“没记错的话你也一直没结婚。”
  钟垣几乎要跳起来:“我跟你不一样!”
  “你他妈到底哪儿跟我不一样?”大舅舅指着钟垣的鼻子骂,“我看你哪儿都跟我一样!”
  “你胡扯!”钟垣面红耳赤,“我敢在二十年以后娶夏薇薇,你呢,你又去娶谁?”
  “我告诉你你少在我面前提薇薇!薇薇就是被你给毁的!”大舅舅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一只手大力揪住钟垣衣领,“你明明,你明明就是……”
  我见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扭曲得可怕,几乎要有獠牙长出来,急忙站起来走了几步拽住大舅舅:“行了你们俩别闹!”
  “你别拉我!”大舅舅愤然甩臂,一只手仍然不放开钟垣。
  “我不是!”钟垣猛烈挣扎,眼神凶狠,“我爱夏薇薇。”
  我不由瞪他:“你别来劲儿!”
  “你不爱!你他妈根本就不爱!”大舅舅暴躁地抬手,钟垣伸手去格,五指狰狞;我尚来不及反应,大舅舅脸上已经被钟垣揍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把大舅舅往后扯,但他却狠狠地甩了我一下,又扑上去要揍钟垣;两个人势呈水火,忽而听到“蹦”的一声,不知是谁的纽扣蹦到了地上。
  我打了个踉跄,听见白椴叫了声“非子”,我跟他对看一眼,飞快地扑上去,一人按住一个。我拖着大舅舅死命往后面拽,嘴上不停地骂:“你们两个烦不烦你们俩?”
  “不行,夏念非你给我揍他!”大舅舅边推我边吼。
  “行,你揍我,你揍我我喜欢的还是夏薇薇!”钟垣在白椴的钳制下狂躁地喊。
  我用尽全力把大舅舅摁在沙发扶手上,对着钟垣那边大骂:“都他妈给我消停点儿!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当年那点儿破事儿是吧?!”


  31
  钟垣离开崖北那天下着点儿春雨,大舅舅要去给一个新设的市政工程线剪彩奠基,在雨水中颇有些阴郁。
  我用白班跟同科室一个本科生换了夜班,心里有些不大痛快地开着车去送钟垣。开到东崖横街时钟垣他妈正撑着伞迈出来送行,不留神瞄见了我,当下就惊喜起来,但仍然是一副怯怯的样子,像是生怕吓跑了我。
  “以后你在崖北,没事儿也到东崖来看看我爸妈吧,现在家里光剩他们老两口也怪冷清的。”钟垣上车后跟我开口道,“他们是真喜欢你。”
  我一侧头就看见钟垣嘴角上的淤青,顿时没有了说话的兴致,慢慢看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钟垣不禁讪笑了一下,抬起几根手指摸了摸嘴唇:“……夏岩那老王八蛋下手太重。”
  我抓着方向盘平视前方:“我看你也揍得挺带劲儿啊。”
  钟垣把手放下来,声音稍微收小了点儿:“那也是他激我。”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没吭声。路遇红灯时我停下车来盯着雨刮看了半天,终于静静问他:“那他当年对你……”
  “这事儿你得问他。”钟垣无奈地把脑袋靠向了一边的窗户。
  “他肯跟我说才怪呢。”我斜瞄他一眼,“你没看见你们俩昨儿那副模样,真跟共叙旧情似的,我都看不下去。”
  “你知道什么。”钟垣难得骂骂咧咧地把脑袋又往窗户的方向转了转。
  我们俩之间又沉默了一阵儿,钟垣终于慢慢把头转了些角度回来:“我们年轻那会儿跟现在是真不一样……夏岩要是放在今天,可能早就找到伴儿了,也不用一个人遮遮掩掩这么多年。”
  我不由笑了一下:“你就是说要是放到今天,你没准儿就是我大舅妈?”
  “我不是这意思!”钟垣有点儿恼怒地瞪我一眼,“你那是什么思维。”他停顿了一下,他突然侧头看我,“念非,我是真喜欢你妈。”
  我也跟着停了一下,当下岔开话题:“你小心点儿啊我告诉你,但凡像我这样有恋母情结的小屁孩儿,生平最讨厌的事儿就是听到别的男人说喜欢自己的妈。再说我们家就属我妈跟我大舅舅长得最像,你要是真喜欢这个调调,凑合凑合跟了夏岩也不错。”
  “……你这嘴巴就是讨厌。”钟垣叹了一声。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话题就此终了。
  我送他到了机场,又一块儿去寄了行李。临到安检门时钟垣心头似乎有点儿慈爱爆发,动作轻缓地帮我理了理衣领子:“我每年过年回崖北一趟,你好好儿照顾好自己。白椴那孩子人不错,跟你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对他好点儿。”他停了一下,“不管夏岩怎么说,结婚这事儿我是不怎么赞成。”
  我笑笑:“这你放心,我要是结了婚白椴第一个把我劈成两半儿。”
  “我猜也是,”他看看表,“我得走了。”
  “诶,”我点点头,看着他转身,心头突然动了一下,“钟垣你等会儿。”
  “什么事儿?”他回头看我。
  “你对我大舅舅怎么想?”我梗了梗脖子还是问了出来。
  “没怎么想,你他妈一天到晚瞎想些什么呢。”他骂我一句转了身,忽而又转了回来,“我不是看不上这人,我挺认真想过……可我是真不适合,性向这事儿……说不清楚。”
  “……哦。”
  “这事儿你别跟他说。”钟垣想了想,最后叮嘱一句。
  “知道,你走吧。”
  他挥挥手,慢慢迈向了安检门。
  我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在他通过安检的时候掏出了手机给大舅舅打电话。起初是响了几声没人接,我正要挂电话时却又被接起来了。
  “喂,干嘛呢?”我开口问道。
  “小夏吧?他这会儿不方便接电话。”手机那头传来的是赵远琦的声音。
  我眉毛一挑:“他手机怎么又在你这儿?”
  “书记这会儿正在台上讲话呢,我替他看着手机。”赵远琦压低了嗓门儿挺有礼貌地跟我解释,“有什么事儿我帮您跟他说。”
  “没,没什么事儿。”我有点儿结巴,“那什么,你们忙,打扰了。”
  “哪里,没有的事。”他轻轻笑了笑,“那再见了。”
  “……靠。”我在对方没有听到这个字前,狠狠掐了线。
  
  白椴在夏天来临之前得了一场重感冒,高烧低烧不断,盖了三层棉被躺在床上,鼻炎也跟着严重。白椴他们医院的内科主任说主要原因还是水土不服,给开了三天的病假,连着周末一共是五天,家里来探病的人就没断过。刚开始白椴还要翻着白眼儿跟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家房东夏念非先生;到后来自己也没了力气,躺在床上由着他们医院的护士小姐们排队参观我,爱谁谁。
  周末的时候步步跑到我家里来玩,我一边接他进门一边随口责备他说我家里躺着老大一个病人呢,你这小兔崽子还挑这个时候过来添乱。
  步步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我就是听说你们家的人病了,这不给你买生姜来着。”
  我拎过来一看果然是一小袋生姜,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哟,看不出来还挺懂事,谁叫你来的?”
  步步边进厨房边答应:“大伯。”
  我一愣:“大舅舅?”
  “嗯,昨儿晚上回老宅来跟我暗示了半天来着,我一听,不就是想叫我来你这儿看看嘛,说得忒含蓄。”
  我心下纳闷,也没吭声儿,跟着步步进了厨房。我见他找小煎锅,知道他想弄姜茶,于是也跟着帮忙洗起了生姜,切片儿找茶叶。
  步步烧开了水把生姜片儿扔进去,随口叫我:“哥。”
  “什么事儿?”我也随口答应他。
  “你是同吧?你跟屋里那个谁。”他扭头盯着我,我不由被吓了一大跳:“谁跟你说的,别瞎猜啊我告诉你。”
  “得了你别糊弄我,我还不知道。”步步看我一眼,“我就觉得你跟大伯都是,不过大伯我没敢问,就敢问你。”
  “你这什么眼神儿啊。”我瞪他一眼,也没回答。
  “我还不就是问问,要是没问对你也别往心里去。”他转过身又去忙活,“我就想说,你要真是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在这事儿上面特看得开。我们学校里也有,我一哥们儿的哥们儿就是,平时在一块儿玩也没觉得怎么样。你要真是,我还能替你瞒着家里。”
  我不由一笑,伸手过去揉了揉他头发:“你这孩子人小鬼大的。”
  “不小啦,今年都十六了。”他挺鬼祟地转过来捅捅我,“诶,一会儿我要去看看你那相好,大伯说长得跟妖精似的。”
  我皱眉佯怒:“他也好意思跟你面前说这话。”
  “得了,他没吵吵着让你结婚就算是积德了。”步步看我一眼,“你没记得你刚回来那会儿他一天到晚寻思着跟你物色对象。”
  我笑了一下,没搭他这茬,想着大舅舅那副死鸭子嘴硬的德行,心里头不由温暖了一下。
  小半个小时后步步跟我弄好了姜茶,步步如愿以偿地端着小煎锅上楼去看了白椴。白椴低烧刚退,躺在床上还有点儿神志不清;步步挺好奇地一个劲儿盯着床上看,尴尬得我恨不得把这小孩儿扯下楼去。我赶步步出门儿的时候他带着一脸兴奋劲儿捅我:是挺好看,我要是同我也喜欢他。
  “谁他妈要你是。”我笑着骂了他,一脚把这孩子踹出了门。
  
  白椴彻底好起来的时候崖北已经步入了初夏,我跟他带来崖北的行李都不多,换了季就有一大堆物件需要添置。每逢周末我们俩都有空的时候就会一块儿上街扫货,大包小包地搬过来塞满房间。
  白椴是个在某一方面特别敏感的人,不想靠着我花钱。有一阵子他坚持要把工资卡交给我,我拿了就直接塞到CD盒里;过了阵儿他又不乐意,说只有人家妻管严才上交工资卡。我哭笑不得,说行行,都依你都依你,你每个月把工资卡交给我,吃我的住我的,然后我每个月给你发零用钱行不?白椴说行,只要你不克扣我。于是我每个月都把白椴工资卡里的钱取出来,变成他的零用钱再交给他。白椴没事儿就靠着床头数钱数得挺开心,脚丫子大张着说诶非子我又存了多少多少私房钱了,你他妈别想欺负我,这会儿我就算是离家出走也养得活自己。我边剔牙边说行啊行,咱家媳妇儿真能干,存私房钱也这么出类拔萃。白椴鼻子里一哼哼,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我跟大舅舅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多数时候见面他身边总是跟了个赵远琦,恭恭敬敬若即若离。初秋的时候大舅舅身边换了个歪瓜裂枣的小个子,我看着有点儿不顺眼,问他赵远琦呢,大舅舅淡淡看我一眼,说小赵升了半级,这会儿在目督办当处长。
  我撇撇嘴,终究是没说什么。
  赵远琦升了官没多久,我跟洲邦的院长副院长骤然之间就熟络了起来;主要原因还是夏书记工作重心有变化,主力扶持崖北公共医疗卫生系统。我跟洲邦的人私底下约出来搓了几回麻将,一来二去地搓出了默契搓出了感情;冬天来临的时候,我正式对洲邦进行持股,所占份额并不大,不过按大舅舅的话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这一年韶光甚美,岁月静好世态安稳,几乎让人忘却了烦恼。直到有那么一天,崖北飘起了鹅毛大雪,我喜气洋洋地拎着饺子皮下班要跟白椴一块儿过小年;回家后只见白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发愣。
  “怎么了你?”我过去揉揉他脑袋。
  “我妈今儿下午从凫州打电话到我单位来了,”他微微抬起头,“她叫我回家过年。”


  32
  白椴有些担心,但他担心的是另外一回事儿。
  “你说会不会是我爸出了什么事儿?”他有些凝重地转过头来。
  “说什么呢,大过年的。”我拍拍他。
  “没有,你想这事儿。”他抿了抿唇,“我从凫州跑出来这么久,我爸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回还是我妈给我打的电话。我就怕万一是我爸出了什么事儿,我妈瞒着我。”
  我伸手去揉揉他头发:“没那么复杂,你爸这是不好意思跟你开这个口。”
  他瞪我一眼:“你知道我爸不好意思?”
  “你爸当初把事儿做得那么绝,现在也不好说软话。你家是你爸管事儿,没你爸的意思,你妈能偷偷叫你回去?你就是他心头肉,跟人跑了快一年了,他心里头不憋屈才怪呢。”我把他脑袋摁在我肩膀上,“再说你爸那身子骨能直接去跑铁人三项,能出什么事儿。”
  白椴被我逗得一乐,像是有些安心地在我肩头蹭了蹭。
  “反正你别怕,这回你爸心里肯定已经软了。”我靠着他,“我跟你一块儿回去,等你把你爸安抚好了我就上门儿去提亲。”
  “提什么亲呢,谁稀罕你提。”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脸上带着几分喜气。
  
  我跟老宅那边提了提今年过年要回凫州,外公第一个不愿意。我没提白椴这茬,但确实也有点儿事要回去处理;一是要拜祭我妈,二是洲邦这边要融资,凫州那边就有不少不动产需要脱手。我妈的事儿在外公心头是个结,他一听就不吭声了,眼圈稍稍有些泛红,说你记得去放向日葵,你妈小时候就喜欢向日葵。
  大舅舅似乎是看出了点儿眉目,当着一大家人的面也没说什么,晚上一块儿出门回家的时候语气骤然深邃,说你现在要怎么过日子我已经管不了你,但在你外公外婆有生之年别再跟我出什么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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