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勋挑眉:“你想做什么?”
“借位拍吧,冯导。”王忱微微闭眼,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刚刚拍摄过的景别和画面,“我感觉那个小曹和林武因的身高身材都差不多,刚刚的镜头我记得应该只是带到林武因的肩膀和上半身,所以只要B机的机位往前再推半米,应该就不会拍到脸,这样能带着人物关系,也能拍到我的近景……而且用不着林武因。”
“是很好的主意,但你的台词怎么办?”冯勋提出质疑,他能听出万辰语气中对林武因的不满,但万辰毕竟是一个后辈,从任何角度来看,冯勋都不认为万辰能够在没有老演员帮忙铺垫情绪的情况下,发挥出比刚刚更好的效果,“还是等明天吧,你需要老林帮你搭词。”
“没事,我不需要。”王忱冷冷地顶了回去,态度愈加不耐烦,“试一条吧冯导,要是还找不到感觉,我就直接回去读剧本,读到什么时候您觉得合适,什么时候再拍这一条。我没事的,我可以磨。”
王忱此言一出,别说冯勋,连摄影组的掌镜和跟焦都倒吸一口气。
磨台词这件事在电影剧组更常见,因为时间相对充裕,演员这场戏状态不在,导演可以安排出几天的时间让他去磨这场戏的台词、微表情,直到达到要求。但在电视剧组里,导演纵使想这么做,每天都在赶通告的主要演员们也很难腾出时间和体力去完成这项工作。
祁云丰这个角色的戏份确实不重,但通告也不少。
王忱这样说,无异于把自己的休息时间也支了出去,只为达到一个冯勋的满意。
冯勋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万辰的肩膀,委婉地说:“年轻人知道上进是好事,但要把握分寸,不能急功近利。眼下这一条过不掉没关系,还可以配音的时候再想办法,你也不用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王忱听得出来,冯勋是想说,他的角色并没有重要到需要他如此努力。
为此,那股在心里横冲直撞的怨与恼奔腾的更加厉害。
但王忱却不得不用理智把这股情绪压抑回去,他必须要将这种愤懑留在开拍的一刻爆发。
于是他隐忍着,哀求道:“拍吧,冯导,就拍一条,让我最后试一次。”
冯勋无奈,摊了摊手:“好吧,我答应你,可以让你再拍一条,给你试试,但如果不行,你就按通告安排再来吧。咱们时间有限,还有下一场戏在等……万辰,不是剧组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资格任x_ing。”
王忱沉默地点了点头。
冯勋看了他一眼,叹着气回到监视器前,然后喊服装去给灯光师换戏服,戴头套。
剧组的人大抵都不看好万辰,每个人都是拖拖拉拉地准备着。
因此,时间又悄悄过去二十分钟了。
没有人意识到王忱始终在现场保持着跪姿,从这场戏一开始到现在,都没有起来过。
“好了。”现场的执行导演抽了根烟才回来,用颇敷衍的口吻说:“来吧,这场戏再来一次,小万加油啊,咱们争取一遍过。”
灯光师拿着导演给他的剧本,站在了指定的位置上,准备帮王忱对词。
场记也姗姗来迟,他拿起场记板,把上面的数字擦掉,更新。
板子被举到了镜头前。
“AB机6镜13次!”
“开始!”
近景画面里,刚刚垂头丧气的年轻人猝然抬起头。
那双眼,那双适才还无神且迷茫的,在此刻,却化成了包含着无穷力量的眼。
有深藏的不满,不甘心。
是疑惑的,怨怼的。
——曾经,他不想失去秦阅,更不想失去亲人,他为此做了所有的努力,可他的父母却以最残忍的姿态把他推开。
——他甚至一度逼迫自己忘记这些不太愉快的回忆,用对眼下生活的珍惜、对身边人的珍惜来掩埋这些糟糕的情绪。
可再一次的,他竟然连秦阅都失去了。
同样,以生死为限。
王忱死死地攥紧拳,愤恨、不平,所有负面的情绪在一瞬间像是隔着玻璃看到蓝天的鸟,纵使不断冲撞在坚硬的、无法看见的冷壁上,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拼命激撞。
撞得他心口都疼。
他失望,并且迷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要被剥夺这么多。
这一瞬间,王忱甚至恨得带出泪来。
所有的情感都已无需宣之于口,自然而然地从他双目中迸发而出。
遑论毫无表演经验的灯光师,连监视器前的导演冯勋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这孩子……”他有点紧张,下意识和摄影指导面面相觑。
好在,王忱并没有忘记自己表演的目的。
一个自我在y-in暗情绪的泥淖里深陷、下沉,而另一个清醒的自我却帮助他低吼出了此刻的台词。
“为什么?爹!你就不能问一问押货的管事,你就一定认为是我的错!”
监视器画面上,万辰猛然抬手,指向门外。他低吼出第一句台词。
这与他一开始的表演方式并无太大不同,冯勋托腮看着,不发一言。
灯光师用画框外的手举着剧本,正在死板地念诵着原本属于林武因的台词。
然而此刻,王忱却根本没有仔细听对方的话,而是不断在脑海里回想他父母曾对他的质疑,想起他们总以为他爱上男人是一种生命的缺陷,却从不关心是否离开这个男人,他过得到底会不会幸福。
于是,灯光师话音刚落,王忱立刻就顶了回去:“你打我吧,打死我我也不会再去考科举!你不要把你想要的生活强加到我的身上,我有我的理想,我的人生,我不想做你期待的那种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同样的台词奋力吼了太多遍,王忱的嗓子已经几近嘶哑,他之前始终努力控制自己的发音,力求不被听出声带的皮带,但此刻,他却不再勉强自己发音的清晰,而是将沙哑的声气传递出来,透出一股疲惫、绝望,乃至于最后挣扎的情绪。
这一句台词,终于让冯勋正视起了他的表演。
表演上或无殊异,但从现场收音的耳机中,冯勋却听出了与先前不甚相同的情绪。
那不像是对父亲的怨怼,恼怒,更像是一种在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情况下,拼命表态的疯狂。
冯勋有些满意,因此朝投来目光的录音师点点头。
录音师立刻以极小的声音提示举麦的录音助理,“往下压一压,小心别穿帮,把喘气声收一收。”
或许是因为把实话说了,又或许是因为走到这一步,终于不想再含糊,画面里,祁云丰破罐子破摔一般,一股脑把自己一直以来对父亲隐匿的话全部说了出来:“爹,你以为做官很好吗?!你以为我考上举人,就能让人看得起你这个商人了?爹,你清醒一下吧!我们除非把祁字号的生意做得更大更广,让那些当官的也要敬着我们,也需要我们,否则一身官皮就能换了我们的骨头吗?这不可能!除非你把烂了根的Cao药都一把火烧了,否则没有人会再信祁字号的生意,没有人会再信你!”
王忱深吸一口气,他忽然有些意识到冯勋导演一开始和他强调的“有所收敛”是什么意思。
情绪释放得多了,自然要有回收的过程,才能达到前后的平衡。
于是他索x_ing停下来,任由自己跟着生理反应,发出暴躁而有力的粗喘。他的目光从刚刚聚焦在“父亲”这个角色的脸上,开始向别的地方游离。就好像每一次,他为了自己爱人的事情和父母发生争吵后那样。片刻,王忱给自己加了个动作,他撑着微麻的腿,又向前膝行了两步。
冯勋被他这个突然的变化惊得直起身,条件反s_h_è 地拿起对讲机,时刻准备安排机位的变化。
然而,万辰就像是能看到监视器上的画面那样,位置挪动得刚刚好,能看出明显的动作,却并没有偏离焦点。
于摄影师而言,这最多只是虚惊一场。
很快,他说了接下去的台词:“爹,我们放弃西南的货道吧,好的药源抢不到,劣质的药源只会砸自己的招牌,我们往北去吧!没错,往北是很冒险,要放弃所有积累的人脉和老药农的关系,但北边还是一片空白,没有药商往那边去过,为什么我们不能先去打开局面试一试呢?就算那边的货材不好,我们还可以拓展分号,这是新的机会啊!老话常说不破不立,您三十岁的时候敢弃文从商,四十五岁就不敢换一条货道了吗?”
是激将,却不再如先前表演的那样咄咄逼人。
冯勋甚至能从万辰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对父亲的崇拜,这是他所从未设想过的、应该被演员传达出来的情绪,然而在这一刻,万辰所诠释的这一切,竟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是了,为什么富家子弟祁云丰只是不爱念书,却颇对经商有兴趣?正是父亲在他年幼时,靠弃文从商而挽救了整个家族的贡献给他带来的难以磨灭的影响。
冯勋若有所思地盯着监视器,直到万辰把生下来的台词也念完,他才意犹未尽地喊出一声“卡”。
他短暂沉默了一会,仿佛还没能从万辰的表演中回味完,因此,旁边的摄影指导并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很保守地说:“放下回放看一眼。”
但是,就如冯勋所见证的那样,万辰竟然真的在没有专业演员搭词的情况下,以更好的状态演完了这一段,甚至推进到了一个更深层次的解读。
摄影指导敲了敲自己的烟盒,似笑非笑地看向冯勋:“过吗?”
“过……吧。”冯勋找不出什么理由再来一遍。
但是,就在他拿起对讲机,正准备开口宣布戏过,现场执行的声音却率先从对讲机内响了起来:“导演,您快过来看一下……小万好像有点不舒服。”
第18章 心律不齐
考虑到万辰是个男孩子,执行导演在描述时下意识用了“有点不舒服”这样克制的方法。
但事实上,王忱感到的是——非常、极度、严重不舒服。
痛源不是来自跪得太久的膝盖,而是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