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一边整理被松痴子揉的皱皱巴巴的衣服,一边瞥了沈有怀一眼,道:“有怀,回答梅爷爷的问话。”
沈有怀刚才听见他们说冷夜小时候粉嘟嘟软绵绵的,不觉好生羡慕,只恨自己未能亲眼见到,不禁开始想象冷夜小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正神往间,忽然听到叫他,愣了一下,才将如何认识冷夜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三位老人边听边不断的提出新的问题,说到那“一线天”时,看冷夜并无阻止之意,知道他们关系非同一般,便也如倒豆子一般全部倒出来了。三老听了虽然满脸惊异之色,却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失态。也许是历经沧桑,见多识广了。也许是已经亲眼目睹了某人的古怪之处,因此也比较能够接受了吧。
冷夜忽然伸出左手,道:“这个指环就是那天那个白衣人送的。虽然感觉也没有箍的很紧,但我却怎么也取不下来,你们帮我看看能不能把它拿下。”
三老一听三颗脑袋一齐凑了上去。细看之下见是一枚银色的戒指,式样看起来十分简单,就是一个细细的圆圈,也看不出什么材质,但应该是某种不知名的矿石打造而成,闪光的圈面上似刻有精细的花纹,再一看,却又有点像是某种未知的语言文字。
竹疯子问冷夜道:“小宝,你戴了以后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发现?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冷夜摇头道:“什么也没有。当时他也只说是给我留作纪念,我戴着嫌烦,你们看能取下来不?”
松痴子摸了摸光头,道:“拿下来干吗?说不定将来有用,我看你还是戴着好。”
梅呆子也摸了摸雪白的胡子,道:“我看也是。小宝你还是耐心戴着吧,虽然咱们不识,但看来应该是仙家之物。人家既然将它送你,这其中说不定另有玄机。”
冷夜是从来不耐烦戴些珠宝首饰一类丁丁挂挂的东西,不过这戒指看来是无法取下的了,无奈之下也只得作罢。
沈有怀跟着冷夜在这无人的海边一住多日,天天被三老逼着苦学武艺。他们三个反正是轮流上,沈有怀却只一个身子,若非好像真的已不是普通人,哪禁得起他们这般没日没夜的折腾?他心中其实对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是有很大的疑惑,询问后才得知自己那时身受重伤是松痴子和竹疯子两位老人一前一后替他运功疗伤的。他们两老当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所以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至今仍是一个未解之谜。
三老虽然嘴上没说,但他们的心思很明显,沈有怀这个怪胎,恐怕是天底下最适合继承他们衣钵的人选了。沈有怀因为机缘巧合,尽管没有传统武学意义上的内力,但其一身体能素质便是如他们这等百年功力的人都望尘莫及,沈有怀所差者只有招式和临敌经验而已。所以三老在教导他的时候,直接跳过内功这一环,而选择自己最拿手最精妙的招式来教,考虑到要他多增长些实战经验,仍然用打斗之法,教的同时也时不时的出言提点,倒也不怕他会贪多嚼不烂,反正一股脑的将毕生所学给他硬塞进去。
紫魔冷心自第二天醒来后就一直痴痴傻傻的,好像伤了脑子,除了三老外,其他人一个也不认识,包括义子冷夜在内,好像都已忘的一干二净,连他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也记不清了。看到如此情景,冷夜在一开始几天的伤感后,也只得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这天晚饭时,三位老人告诉冷夜他们决定带上冷心,渡海去东瀛等国一游,听的冷夜好一阵默默无语。松痴子拍着他的肩膀道:“放心放心,咱们几个不会死在外面的,临死前总会回来见见我的宝贝乖孙儿的。”
冷夜眼圈也红了,疯道子瞪了松痴子一眼,道:“你别听那肥和尚乱说,我们就是趁着还走的动,再出去玩个两年,在这里住的都闷死了,也许明年后年就回来了也不一定。”
梅呆子也道:“是啊,中原各地咱们也算是都走遍了,但海外那些异域藩国可是从来只有听说没有见识过,反正你也已经大了,我们几个老不死的闲着也是闲着,你就让我们去吧。不过你自己身体也得注意,别再又病倒……”忽然像醒起什么似的看看旁边的冷心,止住了语声。
冷夜过了好久才道:“那我义父……”
松痴子忙道:“你放心,有我们仨在,保准少不了他一根头发就是!”
另外两人也是连连保证说绝对不会有问题,冷夜暗暗叹息,知道他们随x_ing惯了的不好强求,也只得随他们去了。
晚饭后,冷夜慢慢的出门,踱到沈有怀这几日天天练功的沙滩上。还在老远,就看见前面一个白色身影上下翻飞,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大概是已经听出自己的脚步声,那修长的身子凌空一个回折,向自己立身之地飞掠而来,然后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在耳边温柔的道:“海边风大,你不好好在屋里呆着又跑出来做什么?”
冷夜一言不发,转身沿着海边慢慢踱步。沈有怀已觉出他情绪不佳,解下身上的袍子给他披上,也不敢再说话,只静静的跟在他身后。两条身影漫步在月夜下的海边,听着海浪滔滔,渐渐的越走越远。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冷夜终于觉得脚酸腿乏,停了下来,沈有怀忙扶着他拣了处背风的礁岩后坐下,碰到他的手觉的一阵冰凉,心中一疼,就直抱了他的身子一起坐着,再也不肯松开。冷夜可能也觉得寒冷,又正在黯然神伤之际,潜意识里也希望有个温暖的去处,是以也没有想到推拒,任由他将自己轻轻的拥在那宽厚火热的怀抱中。
这样的情景对沈有怀来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所以就算此刻怀中正抱着心中最珍爱的少年,却也不敢胡思乱想,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让他暖和起来,除此以外是半点杂念也未敢有。
许久,才听到少年那优美悦耳的声音道:“对了,你不吃饭不饿吗?”
沈有怀道:“还好。刚刚练功忘了,一会儿就回去吃。对了,等下该松爷爷来教了……”他如今也跟着冷夜学,称呼那三位老人家为“爷爷”了。
冷夜道:“不会了,他们都走了。”
沈有怀没听明白,道:“什么走了?上哪去了?”
冷夜道:“东瀛,海外,能多远有多远,总之就是天涯海角。”
沈有怀不是不相信冷夜的话,但还是不免疑惑道:“不会吧,刚刚他们不是还在的?”
冷夜叹道:“刚刚虽然还在,一会儿我们回去的时候就必定已经不在了。”
沈有怀愣了半天,才讶然道:“怎么会这样?”
过了半晌,冷夜幽幽道:“义父是不想听到别人安慰他,不想看到别人可怜他的眼光,不想看到我为他伤心难过,更不愿意跟我回去接受供养。他一生骄傲自负,虽然失去武功,但天x_ing不会改变,因此他宁可选择和三位爷爷一起远走天边。”
沈有怀又是怔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吃惊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义父根本就没有伤了脑子,他是假装不认识你的?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冷夜轻轻的道:“我知道。”
沈有怀明白他之所以这么断定必定有他的理由,当下更无怀疑,想了想,又道:“那三位爷爷就这么听他的?”
冷夜叹道:“他们三位本是游戏风尘四海为家惯了的,为了我才忍着x_ing子经年累月的住在这荒僻之地帮忙看护义父。如今义父武功已失再不会伤人伤己,他们当然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远游海外,本是他们生平夙愿,如今义父也和他们一个心思,四个人肯定是一拍即合,早就商量好了才会跟我说的。”
沈有怀身体微微动了动,虽然好生舍不得让怀中少年离开,但还是说:“我们要不要回去送送他们?”
冷夜慢慢道:“他们以前每回出行,都是在跟我说过后的当天夜里就无声无息的离开了,我都已经习惯了。这次想来也不会例外。”停了会儿,幽幽叹道:“其实,离愁别绪,我也是怕的……”
听着那熟悉悦耳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感伤的轻轻喟叹,沈有怀只觉得心脏一下子抽的好紧,紧的生疼,只想对他呼喊“即使别人都走了也还有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开!”但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宣之于口,只得紧紧拥住了怀中显得瘦弱单薄的少年身躯,好一会儿才轻轻松开,尽量用最平稳最温柔的声音安慰他道:“三位老人家武艺高强,身体健康,有他们在身边,冷老城主想必也是安全无虞的。等他们玩腻了自然会回来,也许也就几年时光而已,你就别多想了,啊?”
冷夜低声轻叹,道:“但愿如此吧。”
沈有怀立即纠正他道:“肯定如此!”
冷夜不语,良久之后,忽然无限感慨似的缓缓吟道:“感x_ing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这是石崇《金谷诗序》里面的一句话,沈有怀一听之下立时悚然变色,道:“你,你小小年纪,怎会说这等不祥之语?你……快快休要胡思乱想!”
冷夜听他说话声音都颤了,知道把他吓的不轻,便道:“你别着急,我只是一时心有所感罢了。”随即仰头微微一笑,道:“我确实还未到年纪,现在就伤春悲秋起来,倒是让你见笑了。”
沈有怀呆呆望着他,也不知道心里什么感受。
以往的冷夜无论是清淡冷漠拒人千里,还是高高再上威严冷峻,给人的感觉从内到外都是坚如金石的,所以当初自己才会以“钰”字相赠。今天可是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露出些微柔弱,明明知道他是因为伤感于亲人的远离,但心中之震动仍是久久不能平息。
这个如宝似玉坚如金石的少年,在他心底的最最深处却是细腻如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