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量着自己目前身处的环境,竹楼精致清雅,半阖的窗子外传来浅淡的花香,还带着似有若无的鸟鸣。
而他身上也只盖了一床丝衾,虽然不知内里被胎是用何物填充的,但明显只能算是单薄,可他却偏生没有感受到一点寒冷。仿佛此时的他身处之所并非冬至时节的瘴疬之地,而是阳春三月的江南。
“祁帅,你醒了。”
端着一碗汤药推门而入的吕能看到坐起身的祁晏先是一惊,然后赶忙将手中的药碗放到桌上,避免一不小心撒漏了出来。
“能子,正阳、小二他们呢?”
祁晏揉了揉因为躺久了而有些发晕的脑袋,开口问道。虽然身上的伤势已经近乎痊愈,但元气大伤的身体却不可能短时间内恢复过来,因此此时祁晏的声音里还带了几分虚弱。
“都没事。”
吕能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极为了解他的祁晏自然能看出吕能此时的放松。
“祁帅,药我放着了,您趁热喝,我去叫潘言过来。”
他们三人当中,若论观察力和敏锐程度,当属潘言为第一。他知道刚醒过来的祁帅一定想要尽快了解此时他们的处境和情况,而这几日来虽然鲜少说话,但对环境了解最深的也是最能满足祁帅此时需要的必然是潘言。
祁晏没有反驳他的提议,点了下头,便看着吕能推门出去了。
行动自由。
伸手拿过被吕能放在桌上的药碗,一口灌下。
药物充足。
然后掀开被子,走到窗前,推开原本只是半开着的窗户,望着外面如茵的绿Cao。
“藏之,你怎么看?”
“……神仙之地。”
被吕能唤来的潘言并没有打扰陷入沉思中的祁晏,直到他开口问道后才答了四个字。
不论是那日突然出现将他们带到此地的男子,还是山谷外一线之隔的严寒,亦或是这骤然而起的竹楼,似乎都预示了这个答案。
孤注一掷地进入茫山,并非全然置之死地而后生。在贮于文溯阁的《永清大典》上,有一段关于茫山的记载,语焉不详,却意味深长。而这本旁人难能一见的旷世大典,却偏偏祁晏读过,潘言也读过。
众所周知,本朝□□高皇帝出身布衣,为抗乾而兴义举兵,历十五载,方得以平定天下,于江宁称帝,定国号“雍”,年号建武。
然而,若要论及□□生平,很多人却会发现,有关其二十五岁加入义军之前的经历,几乎无人知晓。便是当年一路追随□□四处征战的将士们或是后来□□的那些心腹谋士,也只是偶尔听□□提起过几句早年因为饥荒、瘟疫而少失怙恃、孑然一身、无所凭赖、零落江湖的往事,却也不曾得知从当初那个无名无姓的放牛郎,到后来弱冠之龄便展现出不世才华,文韬武略无所不精,只是稍经沙场磨砺便展露出无可比拟的光华的祁豫祁主公,这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不过,虽然言语不曾提及,但到底不是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的。
那几场固执己见的胜战,还有恍若天意般的骤雨狂风惊雷,以及临终前仓促又凌乱的手记,还有,数十年不曾放弃的,对茫山的探究。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以为神鬼莫测,只是一个形容。可是仿佛是一夕间天地变换,又好像经历过漫长时光的滋生,到如今,人们已经习惯于鬼怪的纠缠。青云山的仙师们在大雍行走,救民于鬼,超度亡魂。
这不是没有益处的,知死而畏。形容可怖的鬼怪,远比虚无缥缈的果报要让人敬畏的多。
但这也不是没有坏处的。人心之恶,有时,竟能将鬼怪也玩弄于鼓掌之间。
既然有鬼,那么仙神的存在似乎也不是那么值得震惊。高皇帝也好,高祖也好,他们的帝位背后,似乎都有一些不属于尘世的力量。
舅舅对此知道的大抵同他差不多,但自简王之乱后避居紫泽观的母亲,却曾在他幼年时无意中提起过自茫山而来的仙客。
祁晏想起少时在母亲书房不慎看到的那首诗,心下怅然。
茫岳韬藏云雾里,不闻仙羽唳风生。
幽州别去十三载,惘效神君步太清。
他看到时,笔墨未干,字迹与后来见得更多的簪花小楷不同,是更酣畅淋漓的行Cao。然而,本该张狂的字体里却带了难言的凄凉。他那时还不懂,只是下意识地记下了词句。然后敏锐的,不曾在母亲面前提过此事。
后来,等他年岁渐长,才慢慢疑心起了过往。
“茫岳韬藏云雾里,不闻仙羽唳风生”,这两句并不难理解,仙踪难觅,古往今来,无数人写过这样的句子。唯一值得稀奇的,也不过是母亲未用蓬莱海上这样惯常的意象,而特指了茫山。
“太清”指天道、自然,“惘”字虽与寻道觅真该有的超脱不同,然而母亲避居道观,本就是迫于世事,也是心灰意冷,用“惘”自倒也是恰到好处。
可是,“幽州别去十三载”……他不知是他多想还是旁的。既然高祖称帝曾与仙神有关,那么,母亲见过“神君”也并不为奇。只是这一句,总觉得太过刻意,像是隐藏了什么一言难尽的情思。
在他还不够成熟的那段岁月里,他曾经也为一个问题反复踟蹰过。
母亲爱过父亲吗?
若是爱过,为什么能够在祖父随简王起兵谋反时,毫不犹豫地对父亲下了杀手,并趁着宁国公出兵在外,府中人马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带着亲兵夺权,以保祁家万世基业。
若是不爱……
高祖皇帝的掌上明珠,开府建牙的临安长公主,又何必为了拉拢宁国公府而下嫁?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那首诗……我尽力了_(:з」∠)_
第124章 何以慰英灵(十一)
祁晏一时之间有些出神,或许是因为,他终于要见到那个影响了大雍两代皇位更替的传说中的仙人了,亦或许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他母亲思之不忘的特殊存在。
“祁帅。”
潘言低声提醒,让祁晏从那些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知道的远没有祁晏多,但是,不可否认,他也对传说中的仙人好奇至极。
“抱歉。”
祁晏有些愧疚于自己的失态,可他不知道的是,接下来还有更大的失态在等着他。
“你见过这方主人了吗?”
潘言摇摇头,他们昏迷着被带到此处山谷,因为几人都只是有些虚弱,而不像祁晏那样伤重在身,所以早早地醒了过来,却不见山谷中有什么人影。只有备好的药物和食水,体贴至极,却似乎又冷淡至极。
“那么,我们也该去谢过救命之恩了。”
祁晏换上放在一边的衣袍,整理衣冠,然后带着潘言一起踏出了房门。
吕能和郎正阳早在竹楼外等了许久,此时郎正阳见祁晏精气神都不错的样子,终于松了口气。
“祁帅。”
“能子,正阳。”
祁晏分别给了他们两人各自一个拥抱,然后向着空旷无人的山谷抱手,一揖到底。
“谢神君救我等x_ing命。”
朗声开口,声音在山谷中传扬,然后引来一声轻笑。
“有人跟你提过我?”
几人的身后浮现出一道波纹,波纹荡开,原本以竹楼为中心的山谷不知怎的又扩大了几倍,一白衣青年抱臂站在一侧,金瞳熠熠,让人凛然。
那瞳孔不是灿金的,而是带了暗色的锋芒,当他用这双眼眸注视着谁的时候,那人必会感受到刀锋般的凌厉。可是,这样的暗金又并非魔x_ing的,即使畏之如高山深海,却也不会有任何妖魔之说。
郎正阳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吕能面色不改,可只看他站姿的变化,便知他心底生出了警惕与震撼。
潘言和祁晏早在《永清大典》上见到了金瞳的描述,然而直至亲眼所见,才知晓自己之前的想象是多么的贫瘠。
他们总算是知道了,为何太/祖高皇帝和高祖称之为神君,而非普通的仙师之流。
祁晏本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回答洺祁的问题,然而各种思绪纷转,脱口而出的,竟是——
“一别多年,家母不敢忘神君风姿。”
“呵。”
洺祁冷笑。他虽知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祁瑛都不过是一曲桃花空付流水,阿时绝不会对旁人有半分回眸之意,甚至于,祁晏作为晚辈,对祁瑛心思的了解都未必准确,但是听到这样的话语时,还是忍不住气恼。
爱人太出众太受欢迎了果然很苦恼。
洺祁有时候真想把阿时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但却又舍不得抹却初始之神的光辉。果然还是应该快点让阿时回归神座啊,无知者无畏,只有这些不了解真相的人,才胆敢对初始之神生出窥视之心。至于真神界的那帮小鬼,看在办事还算靠谱,对阿时非常敬重的份上,就勉强忍受一下吧。
“长公主的问候,你还是跟旁人说去吧。”
洺祁甩手,面上一派高冷,内心却是——嘤嘤嘤沾花惹Cao的阿时╭(╯^╰)╮
示意祁晏单独跟他来,吕能同郎正阳两人虽然有些不放心,但是看到潘言的暗示,却还是只能看着自家主帅跟着那位“神君”往不远处的小楼走去。
不过,祁帅竟然是昭圣长公主的儿子吗?
两人骤然得知这样的隐秘,一时间也觉得以前疑惑的许多问题都得到了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