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年的小临安变成了而今的昭圣长公主,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不曾失态过的祁瑛以袖掩面,平静了数息方才恢复一贯的冷静。
“两位神君,是我失礼了。”
待得几人各自落座,茶换两盏,祁晏终于将这其中的种种尽数说与了母亲听。
祁瑛到底不再是当初那个尚还带着天真的少女了,听完祁晏的讲述,她并未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温声地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如今四域皆定,军中也不乏良才美质,母亲,我想陪您回燕地。”
燕地作为他的大本营,以今上对他的忌惮,显然不可能重新调他回燕地镇守。但是……若是辞官返乡,那今上便也再无理由可以阻止他。
“母亲,我曾经以为,是大雍需要我,所以我才勉强留在军中。可是,如今的我却发现,我其实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伟大。
说到底,当年从军入伍,不过是为了争口气而已。先……舅舅想要通过我补偿您,可他亏欠的是您,我不能也不该就这样理直气壮地接受那一切。所以我才选择了投入军中,这样,无论您是原谅也好,不谅解也罢,都不会因为我的关系受到什么钳制。
可如今……母亲,我记得您曾经教导过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不如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最后半句既然我已经做到了,那么‘以直报怨’又何妨?”
现在,此时此刻的这个祁晏,已经不是他原本命轨中的那个母亲早逝,妻儿不存,被来自身后的利箭逼入只出不进的绝地,然后为了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兄弟们的安危不得不一步步走下去,扛起来,在局势的逼迫下与亲旧刀剑相向,最后虽然黄袍加身,但仍被自小接受的教育和身边人的言语两相为难,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问他一句“你打算怎么做”的那个祁晏了。
时霊和洺祁的c-h-a手并未改变太多的命运。
祁瑛和祁楠两姐弟依旧走到了这样的地步,唯一不同的是,见过更多更美好的风景的祁瑛,并不会为着生不逢时,为着旁人的些许言语,而郁郁寡欢。原本的她便以足够坚韧,所以才能在那样的境遇下仍将祁晏教导成正人君子的模样。而现在的她更是多了几分洒脱和旷达,所以在做出选择后,并未因结果而后悔自己的决定。
于是祁晏从一开始就知道,无论他怎么做,做些什么,身后总有一个人,会不处于旁的任何原因来关心他。
他没有经历原本命运中该有的不得已,今时今日,哪怕他心知肚明宫中有人视他为眼中钉,却仍然有足够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而不必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祁瑛看着祁晏,赵临到底是她的亲卫,哪怕有了祁晏的吩咐,对他来说,也是她的命令高过一切。她让赵临将途中发生的所有事都以密信传回,本意是为了观察祁灵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孙儿,却不料重新得到了舜华的消息。
这个原本的儿媳她是喜欢的,但她也知道所托非人的痛苦。那祁晏同他父亲相比自是辱没了前者,但对于她们来说,或许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祁瑛注视着祁晏的眼睛,似要看出祁晏做出的这一决定到底有几分是因为舜华。
不过……
第139章 何以慰英灵(二六)
她无声地笑了。自家儿子的脾气,她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于是祁瑛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含笑开口:“既是如此,那你明日便进宫吧。”
往事旧怨皆可放下,但前时因着他们之间的那点破事而葬身猛华关的兵士们,总要有人去替他们讨个公道回来。
※※※
次日,御书房。
祁晏并未选择在朝会之时进宫,而是错开了上朝的时间,提前在御书房中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祁烨似乎也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出现,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丘令此番并未随他去上朝,而是守在了御书房外,等着祁晏的到来。
温茶一盏,点心两盘。
他并没有要给祁晏下马威的意思,提前留了命令设座,竟是就这样让祁晏优哉游哉地等着他的到来。
此番不过是小朝会,大臣们的心思无不被昨日刚刚回京的祁晏所牵动,根本没有什么大事要汇报的。再加上祁晏也并没有早早地出门,茶还未凉,祁烨便已经退朝,摆驾回了御书房。
“臣,参见陛下。”
依礼而行,无论是语气亦或是姿态,都无可指摘。
祁烨屏退了下人,定定地看了祁晏良久,终于开口。
“起身吧。”
于是祁晏从善如流地起身坐回椅子上,任由祁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低眉不语。
他虽有了抽身而走的心思,但到底不能就这么毫无条件地将兵权拱手交出。
“祁晏,朕曾经,很讨厌你。”
或许是腻了再继续装模作样下去,祁烨将刚刚顺手拿起的那本替祁晏求情的奏折轻轻抛在书案上,终于先开了口。
他当然知道,这样一份奏折完全没有必要放在心上。因为对于朝中那些极善于揣摩上意的臣子们来说,会站在祁晏立场上发言的终究是少数,只要再往下翻几本,绝对能够看到猜度着他的意思,弹劾祁晏各种罪名的奏折。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些从小看着他们两长大的老臣们,父皇留给他的肱股之臣们,半数或沉默或反对着他的做法,而余下的半数,便是默许了,也不过是为了大雍的安定久远,为着他身上皇族祁家的嫡传血脉。
“阿英真麒麟儿也。”
他至今仍然记得,祁晏十四岁那年第一次随父皇参加秋猎,明明自己的收获并没有逊色祁晏多少,可是父皇却只是淡淡地点头接受了自己亲手猎给他的雄鹿,然后拍着祁晏的肩膀冲着所有大臣夸赞他的出色。
阿英……自他六岁随太傅读书开始,父皇就再也没有喊过他的r-u名了,可是,却用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亲切慈爱来对待一个外人!
那时的他对祁晏大抵也只是几分嫉妒,他知道父皇对他赋予了众望,所以才会对他严苛,他倒也还不至于因为这样的事而讨厌起祁晏这个父皇明显准备留给他的得力战将。可是,母后的态度却渐渐让他开始有些起疑。后宫不理朝政,照理说,哪怕父皇许了祁晏可以随意出入宫禁,甚至时常留他宿于宫中,母后同一个外臣,也不该会有任何恩怨才是。
他甚至想歪过父皇和祁晏真正的关系,却在一日“恍然大悟”。
“英儿肖吾甚。”
父皇一句无心之语却令他骤如雷劈。他仔细观察过父皇同祁晏的相处,确实只是待之如子侄,可是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待之如子侄在有些时候,并不是可以用“只是”来形容的关系。
他现在知道了原因,外甥像舅,时常有之。可那时的他不明白,那一瞬间,他也不知是如有神助还是恶鬼迷心,竟看出了两人被隐藏在截然不同地气质下的三分相似。
一个可能的……弟弟?
所以,他曾经真的很讨厌祁晏,讨厌到,每每都在想着怎样让他名正言顺地死在外面。
而如今……
他看着祁晏依旧沉静的眉眼,他果然还是很讨厌他。
“臣知道。”
见祁烨迟迟不再继续开口,祁晏终于拱手回了祁烨的前言。
“但陛下,为帝者,本不该以怒兴师,以愠致战。”
若仅仅因为厌恶他,为了除掉他,而故意引得南掌出兵,致使那么多将士埋骨他乡,那就有负了大雍的子民们慷慨从军、保家卫国的心意。
“朕不需要你来教导如何当一个皇帝!”
祁烨扯了扯嘴角,“……更何况,你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他坐镇京城,却能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只付出微小的代价,就将南掌纳入囊中,祁晏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育他?
“南掌早与百濮有所勾连,对大雍觊觎良久,朕此计,不过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西南的安定。”
“陛下,你只是在说服自己。”
祁晏当然知道,若要正面攻下南掌,所要消耗、牺牲的兵力怕不仅仅是他麾下那一批精锐的骑兵。但是,在百濮已经基本被剿灭的当时,面对着呈兵边境的大雍,若非祁烨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一向见风使舵的南掌至少在三十年内不敢再对大雍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更何况,被自己效忠的主君亲手推进必死的陷阱之中,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是何其的悲哀。
祁烨一时无话。
他当时真的是为了消灭南掌吗?不,他那时其实也没有做好万全的计划。后续直捣黄龙的指令多亏了张行的提醒,才让他不至于在此时此刻全无底气。
若非那日昭圣长公主一掌拍在他的桌上,惊醒了陷入迷怔的他,他怕是还不知道要拿多少人命去换祁晏的死。
少时一念之差想错了缘由,于是再看便满目都是偏心与虚伪,最终陷入魔障,大抵也是他自作自受。不过,身为大雍的皇帝,他不可以错,更不能承认自己错。于是即便被祁晏挑破了心思,他也依旧维持着帝王的尊严。
“朕会下旨抚恤亡者,他们都是我大雍的将士。”
“如此,祁侯可满意了?”
※※※
“阿时。”
洺祁突然抓住了时霊的手,他望着远处,在凡人看不到的地方,这个世界的意志,终于借着本世界生灵的力量即将迈入成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