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索勉强挣扎着往回走,到家便病了,高烧烧得呓语连连,歪在床上一日日瘦下去,千辛万苦养出的那一点圆润之态荡然无存,整个人如同难民营里逃出来的。
欧阳旭三五不时地去他房中探望,顺便带些外面的消息与他听。一说皇上想将平阳公主指给沈砚,一说皇上要与南安国结亲,准备让他迎娶南安来的番国公主。
街面上的言论总是传得绘声绘色,究竟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的是,沈砚没有和施家订亲,此事终究未成。
萧索甚是欣慰,总算没有白做这些功夫,却又不免为沈砚犯愁——他那个x_ing子的,此时身边没有自己劝着,更是无所顾及,若是随心所欲起来,公然抗旨不娶公主,那便更糟了。
欧阳旭见他病中还不肯安心修养,一味忧心劳神,便劝他:“你这病正是伤了神思得的,如今请医调药地治了这么久,好容易有了点起色,你又这么样了。你若真伤心,就别干这事儿,何苦呢!”
萧索垂下头,沉默片刻,道:“伤心一会儿,也就好了。”
怎能不难过?
他虽然难过,却不觉得沮丧。
这次是他自愿的,不后悔,甚至有还些欣慰。他不是单单离开他而已,他是在保护他,终于他也可以保护他了。
何况也不会永远伤心的,不过是分开,只要沈砚喜欢他,他也喜欢沈砚,人虽分隔两地,心却早已飞到一处。
至于离别之苦,能远远看见他,也很好。
萧索反而心疼沈砚,自己好歹还知道内情,他却是被蒙在鼓里,只以为自己不再爱他,那才是真苦。
所幸,他的是短痛,自己的是长痛。
沈砚只是深深的后悔——那日真不该逞一时意气,放萧索离开的。不爱又如何,至少他在身边。如今想去见他,又不敢去;想让他回来继续利用自己,又委实难以张口。
分明心寒如雪,却仍是管不住自己。
三月殿试那日,萧索又见到了他。作为皇家卫率、御前行走,他必然要跟在皇帝身边。
答卷时萧索坐在第一排,就在他眼皮底下,低头默默挥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他瘦了,又瘦了。
沈砚两只眼睛嵌在他身上,挪不开。萧索瘦了,他又生气,又高兴。
他也为了分别难过,以致不思饮食、日益消瘦么?
那是不是说,他心里其实也是有自己的?
敛卷子时,萧索无意间与他对视了一眼,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仿佛他是不存在的。
皇上阅完卷子,与朝臣商议半日,又听朝臣争论半日,最后终于钦点萧索为状元、刘思文为榜眼、郑岫为探花。欧阳旭在二甲之内,名次也不错。
连中三元,古来少有之荣耀。
萧索还以为是在梦中,被内侍提点后才想起叩首谢恩。方才排名时,众人多有争议,多亏吏部尚书谢逸与左都御史言浚为他说话,皇上才将状元给他。因此起身时,他又不禁多看了二人一眼。
紧接着便是游街,萧索与众试子春风得意地领过御赐美酒,从宫门出去,只见前面大广场上乌压压一地人马,整整齐齐站在那里,正等着他们。
那景象,当真壮观至极。
众人一阵鼓噪,都不禁热血沸腾,忙赶着过去,独有萧索暗暗为难——他还未学会骑术,如此高大的战马,如何降得住。
前面牵马的卫士都已等得不耐烦,只得拉着马上前催促:“状元公,请状元公上马。”
萧索抓着自己的衣侧,轻声问:“我不大会骑马,可否烦劳将军帮我上去?”
那人不耐烦地摆摆手,嘴里说着行,却没有要扶他的意思。萧索只得又硬着头皮求他:“这马甚是神骏,只是镫子太高了些,麻烦将军在下面……托我一托,好吗?”
进士游街对文人而言是莫大的光荣,对武人来说却是莫大的耻辱。
四军两卫亲自护送一群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的文人,甚至要给他们牵马坠镫。这分明是让文人压着武人的头□□,何况是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如此。
那卫士心有不满,又不敢直言,故而不大待见萧索,听他无可奈何的求告,也只当耳旁风一般,口里敷衍着,手脚却一动不动,恨不能看他的笑话。
众人此刻大都已上马坐好,若再不上去,他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丑了。萧索这里心急如焚,两手扒着马鞍、撅着屁股死命向上爬,奈何连马镫都只能勉强够到半个鞋尖。
他额角直冒汗,两腿不住乱蹬,始终无法向上分毫。那卫士冷眼旁观,没有一丝要相助的意思,反而在唇边挂着抹讽笑。
萧索正惶急时,猛地抬头见到沈砚,忙又扑腾了两下——免得他在心里偷笑自己。
谁知他直直向这边走了过来,那卫士见到他,忙跪地行礼。
沈砚面无表情跨到萧索身后,握住他的腰,大手一举将他抱在了马上,又回头斥责:“萧状元不会骑马,你不说帮他上去,还在旁边干看热闹,耽误了游街你担待得起么?”
卫士忙叩首告罪,沈砚严声道:“还不快来好生牵着,再有差池,必定不饶!”说着自己跨上旁边的御驰马,四下张望着检视一圈,扬手示意出发。
萧索浑身发抖,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泛青,一颗心要跳出来似的。他胸前戴着大红花,身上穿着素白袍,与旁边黑金袍佩刀的沈砚,恰如天生的一对。而此时此刻,鸣锣开道、策马徐行、管弦奏乐、漫天撒花的场面,像极了王公贵族的大婚之礼。
他竭力忍着不出声,迷失在全城百姓艳羡的目光里,眼中只有那个人,只有沈砚。而后者的余光似乎也在看他。
萧索直到这一刻才明白,原来眉目传情并非空洞虚言,更非 y- ín 辞秽语。
只可惜好景不长,刚走到城西,前面便s_ao动起来,大队人马堵在街口不动了。
沈砚忙命人去看怎么回事,一时侍卫回禀,说祁王府大丧将路封了,此刻送丧队伍挤在那里,根本走不过去。
众人闻言皆有不悦之色,却都不敢声张。百姓甚至已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恰好站在街角酒楼上的,仗着地利,两边盛况同时观看,得意非常。
沈砚无法,与熊渠卫的将军商议定,且等祁王府的送丧队伍过去,他们再改道直奔南城而去。事急从权,如此既不会堵在一处,也不会耽误游街的时辰。
萧索因在第一排,又是坐在马上,登高望远,所以看得格外清楚。只见前面雪山压地般的队伍浩浩荡荡、一望无际,也有执幡的,也有举牌的,也有抬神像的,也有撑帐子的。
为首那人敲着一块大木,似乎是术士们笃信的驱鬼引路之法,后面跟着两溜三米多长的大法螺,单抬着便要四个人,每架后面另有两人轮换着吹。
再向后便是一人半高的大灵牌和三十六抬的大棺椁,执事、摆设、丧旗、奏乐人等紧紧相随,后面数十只白纱帐,里面传来阵阵哭声。
萧索脖子都伸僵了,那队伍还未走完。瞧这架势,少说也有十数里长。路旁白幔围挡,将百姓都驱逐在外面。漫天纸钱纷飞,地面都被覆在了底下。
人群中有声音说:“祁王爷真是深情之人,竟如此厚葬王妃!”
又有人道:“王妃贤良淑德,世人皆知,谁不敬重三分。如今殁了,王爷之痛可想而知。”
“只是正赶上状元游街,忒也晦气了。”先前那人道,“这届进士也真倒霉!”
萧索暗暗惊异,没想到竟是祁王妃殁了。这也难怪祁王如此糜费,摆这么大的排场。
终于等到送丧队伍过去,沈砚忙命开拔。众人大都有些不忿,毕竟这将成为他们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岂料被旁人搅了。若是别的队伍也罢了,偏还是送丧的。
不过今日能见识到祁王妃的丧礼,也算是意外之喜。
待回到宫门前,时辰已然不早。皇上循例叮嘱了些事物,便命众人退出,各自回家高兴去。萧索软着腿脚一路向回走,刚刚转过街角,便见前面一人长身玉立,等在那里。
“将军有事吗?”他问。
沈砚闻声,转身说:“我有话要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