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窥鱼接过那茶盏,不好拂羡之意地抿了一口,因着茶涩苦口,禁不住皱了皱眉头。须臾吞了这茶,又匆忙开口道:“是兄长之事,我来求羡之救救兄长。”说着叶窥鱼便要跪身下去,却被羡之抬手拦了一把。
“阿姊且慢慢说。”羡之的不疾不徐作态,和当初的谢无陵倒是肖像,让叶窥鱼不禁冷静了些。叶窥鱼不敢与羡之那凌厉眼光相对,只有下意识将视线挪开,羡之也不追去,只将她这反应纳入眼底。羡之的眼神渐渐冷了去,像是染上了心底里的霜寒。
“但阿姊需知,我虽是王孙,却也只是个信陵主,到底管不到这姑臧的事。况真论起来,叶侯比我的阶儿要高,他既解决不了,羡之恐怕也力不从心……”羡之将话说在了开头,叶窥鱼也听了个半懂。
天家的人能在这扶风安身立命,多懂得四字——“明哲保身”。羡之会说这话,自然也怪不得他。可这么多年,叶伏舟独独托付了她这一件事,想着想着,叶窥鱼的眼眶便红,她尝试到:“是兄长叫人传了信给我,说若十日内再未收到他的消息,就上扶风来寻你。他多半是出了事,出了事……”说着叶窥鱼便用手抹了抹溢出来的泪,断断续续道,“我等到了第十一日,仍未收到消息,才告知了公公,策马来扶风。后又在驿站停留了几日,才辗转让人领来了这园子。”叶窥鱼说来突然一顿,她的目光豁然明朗起来,“我……定是有人故意害我家门才是。”叶窥鱼的断语说来字字铿锵,将那梨花带雨的风情都掩盖了去。
“停留了几日……”羡之皱了眉头,喃了喃。他心底的想法也和叶窥鱼的话重合了。
而画屏后的谢陵却在将方才纸笺上的山鹿纹重新绘了出来,看了一眼。又提笔写了新的纸条,让身边这个赵祚指派来盯着自己的小宦奴将自己的蓝绶取来,顺便再将纸笺送出去。
宦奴为难地看着谢陵,谢陵看了看画屏外的二人,眉头皱了皱,羡之像是进了一处死胡同一般,被自己的想法限制了。所以羡之没有继续应窥鱼的声。
谢陵收回目光,执拗地摆摆手,让宦奴现在就去。而宦奴从画屏后出现,必然是引起厅中渐渐静默的二人的注意,而这便是谢陵要的。
宦奴悻悻然地看了羡之一眼,转身马不停蹄地出了门。
叶窥鱼则循着往那屏风后望去,谢陵与她的目光遥遥相对。那画屏后映的身影总给她一种熟悉感。
“窥鱼娘子安好。”谢陵在屏风后道。
熟悉的声音让叶窥鱼心里更是又惊又奇,但一时想不出来这人是谁。
即便是心里有了答案,叶窥鱼也不敢认,因为那人早已死在了元授二年。
谢陵也并没从画屏后走出来,让叶窥鱼不得不偏了偏头,想探究一番。
谢陵抿了抿唇,致歉道:“在下昭行寺人,方才旁听了二人谈话,还请窥鱼娘子勿怪。”
谢陵的沉声总让叶窥鱼莫名生了种心安,就像她的兄长在身边一般。她这一生,只有过两个兄长,一个是叶伏舟,一个便是谢无陵。
她颔首,下意识抬手将眼角的泪都拭去,一改了方才的六神无主。但也可能是和羡之亲近的缘故,她可以在羡之面前流泪,但不愿在一未谋面的人前,也是那副模样。她努力正色,肃然道:“羡之既肯信先生,窥鱼亦无妨。”
“在下有一问,想询窥鱼娘子,”谢陵顿了顿,未听得叶窥鱼反对的话,便继续问道,“您可是独身来的扶风吗”
“是。”窥鱼不假思索道,“夫婿未在府上,这事又刻不容缓,所以……”
谢陵这一问,倒让事情在羡之脑海里的思路清晰了几分。他不似方才那般,仿佛被谢陵引出了那胡同。他挪了挪身,比方才更气定神闲地为自己斟了茶,这茶竟不是方才在亭里的翠螺,而是熟悉的寿眉味儿。
羡之不禁看向了那扇画屏,喜色顿时满了眉梢,可能叶窥鱼真的是无辜的那一个?
“信陵主,请继续吧。”谢陵见羡之在画屏外动了动,以为他有了主意,便又将主动权交了回来。
羡之颔首,又道:“那叶侯最后是去了何处,竟要阿姊等上十日?”
“我听来传信的人说,说是去了平之兄长那个酒窖。那年平之兄长搬走了酒窖里的一部分酒,后来几年陆陆续续填了东西过来,兄长那之后便不再让我踏足酒窖了。所以,我也不太知晓。”
闻言谢陵抿了抿唇,他翻开了他的手札,目光停在了今日晨时才写上去的“叶伏舟”上。
偏偏他一时之间仍想不出这个名字后的东西,并不记得自己到底填了什么东西去那个酒窖。他的双眼直直地看着那三个字,目光涣散了,连羡之与叶窥鱼的交谈也没有几个字传进耳里。
一恍惚间,谢陵手上握着的笔失力摔在了桌上,磕碰了一下又落在了地上。
这一番动静让羡之又看了过去,皱了眉头,唤了一声:“师父?”
谢陵被一口汹涌来的腥甜噎住了,没来得及应上羡之一声,便咳了起来。他忙拢住袖来捂住嘴,闷声咳了起来。
羡之见状,再顾不上叶窥鱼,直迈了步子,绕过画屏,走到了谢陵身边,看着他青色衫上那瞩目的鲜红,眉头又皱在了一处。
羡之从袖中拿了瓷瓶出来,是祁知生留给他应急的,说是若谢陵又吐血了,便让他服下。
谢陵这没办法根治的病,便只有让他陷入昏睡,不想了,便不受影响了。
谢陵看到了那个瓷瓶,神色一变,他显然知道那是什么。他悻悻地看向了羡之,轻声将方才恍惚里想到的事乱七八糟一股脑地都说给了羡之听:“是画。那幅画,他们解了。在扶风里找陆岐,他……咳咳。”谢陵的嘴里腥甜漫散开,压不住咳。羡之将瓷瓶里的药丸倒在了掌心,递到了谢陵面前。谢陵抬眼正对上羡之愧疚的表情。
谢陵撇撇嘴,抬手取了那药丸吞下,趁着黑暗来前攒紧了羡之的衣袖,看向了羡之,挣扎着把要说的话都吐露出来道:“小岐儿他,他一定、在扶风。”
羡之是见过那几幅画的,而他记得元裹姑姑后面挂的那一幅,是大漠里的将军。那画背后指的是那个酒窖?
谢陵又摇了摇羡之的衣袖,轻声道:“说给你父皇听,他一定能找到。”抿了抿嘴,还不忘叮嘱道,“替我换件衫子,别……让他瞧见。”
谢陵托宦奴传到昭行的纸笺先到了赵祚的手上,他看了半晌,便起身从长明往回赶了。待他赶到园子里时,谢陵已经睡熟了。
许是那药丸还起了别的作用,让谢陵的脸色看起来没有之前那样骇人的灰败,这也才堪堪瞒住了赵祚。
羡之将叶窥鱼安置在了园子内的一榭馆里,才将这事告诉了赵祚。
听完的赵祚眉却皱紧了去:“陆未鸣在扶风,叶窥鱼却不知?”
羡之立在赵祚眼前,点了点头,目光未离那赵祚手中绘好的山鹿纹。其实不只羡之想不通叶窥鱼和陆为鸣的夫妻关系竟然走成了这样。
“还有别的?”赵祚又问道。
“还有”
羡之又将谢陵方才放在桌案的手札和手札旁压的那方昭行来的纸笺也递到了赵祚手边。
赵祚接过了纸笺,看了一眼,沉默了半晌才道:“他们知道了酒窖就是那幅画的答案。”
“儿臣斗胆,想问这酒窖里藏的是什么?”
赵祚冷哼了一声,才道:“给陆岐那留的积蓄。大概都够那崽子举旗反我了。”
赵祚瞥了眼羡之,又无可奈何地道:“他早算好的,还给那崽子求了恩典。反就反吧。只是不能没落入陆岐的手,不能先被别人吞了。”赵祚将山鹿纹的纸笺收入怀里中,又道:“沈长歇说他这几天御前侍卫也做够了要去西北瞧瞧,他走了之后,就让御史台的动手吧,这么多年,梁家这根刺该准备拔了。”
“那陆未鸣……”
“陆老爷子能保那人一次,却不一定能保二次。何况陆岐……”赵祚看了眼羡之,道,“陆岐从你师父决定放手开始,就注定会经历这些。他早晚要认祖归宗的。信陵,到头了。”
“父亲……”羡之有些恳求地看向了他父亲
“绝无回还。叶老将军当初也教过你这个吧。”
“老将军他……”羡之颔首噤声,默默看向了赵祚。
作者有话要说: 回到现在的线上 推一下情节
第88章 风月归处
赵祚意味深长地看了羡之一眼,这本是羡之旧时的一块心病,自羡之从西北被接回来后,便没有人再提过老将军了。
赵祚今日旧事重提,总是有他的道理吧。
“老将军他,戎马半生,最后想僻居山林,求个海晏河清,坐看云起。但是…”羡之眉轻耷,似有沉湎色。
他记得叶老将军弥留之际,曾拉过他的手说过:“横刀昆仑,逐马y-in山,和扶宗庙社稷一样,是我等之责,也是尔等之任。”
也正是这句话将那重担移交给了羡之。这大概也是羡之在后来和谢无陵学权术窥人心的原因。
“但他给了姑臧十多年的宁静,却只享受了不足三月的坐看云起。”
赵祚为自己斟了杯茶,那茶正是从亭中取来的,赵祚一喝便抿了嘴,皱了眉,没想到几日后又在这园中尝到翠螺的味道。他顿了顿,劝了道:“是万物,终有时,有时兴,有时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