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僮应声离亭回话去了,惠玄才认真看向了谢无陵,沉声问,“当真不去?梁策可是只老狐狸,不好惹的。”
“鹅池是什么地界儿,扶风的文人s_ao客具在那处,他在那处邀我,安不得什么好心。”谢无陵端了桌案上的那盏茶,“要我与他这老狐狸谋食,还是提早作罢的好。”
“唉,你啊,还是…”惠玄叹一气,措辞道,“这般机灵样子。”
“师兄要还在这处,也会是我这般样子。”谢无陵自嘲应道。
惠玄闻言蓦地将茶盏放下,眼里托着光,打量着眼前人,道:“累吗?”
“累啊。每日不得好眠呢。”谢无陵支肘撑额,说的真真假假。
惠玄全做了真:“不得好眠?怕了?”
“怕。”谢无陵抿抿嘴。扪心自问,其实他怕得多不胜数,怕赵祚来日不信他,怕自己来日不能想沈长余那样护到羡之,怕自己最后的选择,赵祚不肯接受,他怕太多,最怕还是时间不够长久,要是他能与赵祚终老,能看羡之安稳,大概才算不负昭行。
“我那时候也怕。”惠玄抬了眼,看向了这秋时本该晴朗的天。
本该有的闲来坐看云起,秋雁排云上,到现在却成了黑云压阵,风雨摧城的模样。寒风一凛,直往惠玄的心里刮去。
“最怕,身不由己。”
这句话的谢无陵当时听来,也只是有一丁点的感同身受;直到几日后,昭行关于妙法的坏消息传来,他才懂了这“身不由己”是四个字是何滋味。
鹅池属扶风外郊,南山脚下的一溪沼地。沿溪铺青石,蔓延一两里,临山一畔还筑了两处闲亭,闲亭后不远有一Cao堂。Cao堂早先是一隐士旧居处,隐士爱书法,每日舀山溪水洗笔,后托了个鹅池洗笔的美名,便将这山溪拟作了鹅池名,久而久之,也就叫附庸风雅的文士们沿用下来。
春时花满山溪畔,必有一场鹅池会,也因此这处时时有文士往来,便是严冬时,也有爱雪的一二雅客爱聚于此。
秋时的鹅池,少了春时百花盛放的惊艳,也没有冬时白皑一片的寂寥,偏比这二季多生了半山红叶。
谢无陵着了一席秋衫,举了把月白色油纸伞,立于歇亭外,迟迟未入亭,像是在候着一个人,亭内侯着就木和那本该和惠玄一路回去的小沙弥。
雨打亭檐,雨水顺着青檐滑落下来像断线的玉珠,一颗颗落在石阶上,又低低溅起来,沾s-hi了谢无陵青衫的下摆。
这雨连绵了几天了,从惠玄在园子里住下那夜开始,就没停过,直到赵祚带着谢无陵的叮嘱陪惠玄折返昭行的那夜,这雨才稍微小了许多。
谢无陵在这亭下立了有些时候了,才见着那边姗姗来迟的一架锦绣车辇。谢无陵是不爱这种浮华饰作,但管不得这扶风士族爱这艳丽奢靡的风气。
谢无陵见那人从车架上下来,便有家僮跟在其身侧举伞。
那人站定,对亭外立着的谢无陵道:“小先生。”
“梁大人,”谢无陵低眉颔首,象征x_ing地躬了躬身,“您可算来了。”
“在下也是俗务缠身,实在抽不出身。”梁策迈着步子,上前来道。
“那平之可要谢梁大人今日赏脸了,请。”
谢无陵侧身让路,梁策装腔作势道:“不知小先生今日寻梁某人所为何事啊?梁某人可记得前两日,是居衡园子的人拿惠玄师父,搪塞了我那小厮。”
“那日确为师兄做主,是平之失礼了。”谢无陵入了亭将油纸伞交予就木,这才作揖赔礼,“至于今日,自然是为大人那日相邀之事。”
“哦,”梁策做了恍然大悟状,却紧跟着打了哈哈,“人老了,这日子一久,就忘了。”
“忘了?”谢无陵挑了挑眉,不疾不徐地落了座,温润道,“那梁大人喝杯昭行的茶,慢慢想?”
梁策接过小沙弥小心翼翼递来的青瓷小杯,呷茶一口,皱了皱眉:“小先生这可不是昭行的寿眉。”
“寿眉配不上今日,还是翠螺最好。”谢无陵似笑非笑地睨了那梁策一眼,“梁大人该知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平之那日跟古书上了学了个法子,如何让人生不若死。应当比我那阿姊所受的苦疼多了。这些日子正打算寻个人试试手。”
谢无陵的音调里透着狠厉,自打那昭行的消息传来,他这心就像跟妙法生在了一处一般。所说昭行给了他什么,除了权术人心,便是那点悲天悯人。其余的风流爱好,大多是托妙法授来,才生了个赵祚当初在伐檀亭里见到的昭行谢平之。
梁策将茶盏置回桌上,他早听闻谢无陵那翠螺茶的规矩,却依旧面不改色地应道:“小先生这是说笑了。”
“是啊,说来让梁大人笑笑,”谢无陵顿了顿,又补道,“这法子总不会用到大人身上的,只是那出现在昭行的人,总跑不掉的。”
“梁某人这可听不懂小先生的意思了。”梁策道。
“大人当真听不懂?”谢无陵向前探了探身,低声质问道,“还是说大人忘了送到昭行山下的那人?”
“经小先生这么一提点,倒是听懂了一些。梁某人那人来报时,好似除了听过妙法这名字外,还听过一名。”梁策重回上风,眉尾禁不住地往上挑,他继续道,“那明儿叫随珠,是位道观带发修行的小娘子。随珠啊,倒是个好名字。这和氏璧随侯珠,可都是世间珍玩,不知道这妙法真人给她的小婢女取个这名儿,能是什么意思?”
谢无陵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个真人身边的侍婢,真要能有什么意思,还不是看梁大人如何说?”
“小先生,以为我该如何说?”
梁策一边问道,一边看向了谢无陵,谢无陵也不避那目光,当仁不让地迎了上去,像携了霜风的凛冽一般,探究过去。
“梁大人到底想要什么?”谢无陵将自己手中的茶盏往一边推开,一手压着桌案,正色道。
梁策也未移开眼,语气平淡到像在说自己拿回的本是自己的附属品一般:“山鹿营。”
“大人也不怕这一口吃不下?”谢无陵的手指叩着桌案。
“这就不劳小先生费心了。”梁策撤了目光,眼里生了笑来。
“可梁大人寻平之来助你……”谢无陵顿了顿改口道,“梁大人也该知,这半面山鹿角都不在我与秦国公这处,更遑论整个山鹿营。”
“那这就是小先生应思考的事了,既是如此,梁某人以为,小先生该先好好思考一下,随珠娘子知不知道你留在妙法真人那处的秘密。”
谢无陵蓦地瞥向了梁策,将梁策眼底的狡黠看得真切。他咽了咽唾沫,将心头涌上来的怒火压了下来。
梁策视若无睹地威胁着:“梁某人其实也想知道,到底是这一个山鹿营重要,还是一个随珠娘子重要?又或者小先生有更重要的,要和梁某人分享?”
谢无陵闻言沉默了半晌,另一只掩藏在袖下的手握成拳,握紧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握紧,待到梁策耐心都要没了,他的嘴角蓦地勾了笑来,桃花眸微眯了眯,叫这双眸看起来更熠熠生辉,他挑了挑眉头,悠悠道来:“更重要的,倒也有一个,就是不知梁大人想不想听?”
这下却轮到梁策心下打鼓了,他轻声道;“小先生可莫要耍花招啊。”
“随珠的命还攒在大人手里,大人以为我会耍花招?”谢无陵凑近了几分,示意梁策也凑近些,目光却往周遭打量了一转,“不过梁大人想闻其详,不若先让亭外的暗卫都撤了去的好?”
梁策依言抬手做了手势,谢无陵没有武功底子自然是感觉不到的,他不动声色地和身边的就木眼神交流了一番,确认了才低首出声道:
“我与岐国公主素来亲密,梁大人是知道的,她总托了我捎封信给慎成将军。”
“你是说岐国公主和陆慎成……”梁策皱了皱眉,像是怕被抓住什么把柄,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我是说,现在大人考虑一下,是一个随珠娘子重要,还是一个岐国公主重要?”
“所以陆慎成一直留在扶风未归北方是有原因的。”
“是为了赐婚。”谢无陵面无表情地道来,渐渐又将目光投向了亭外。
亭外的雨落到了卵石上,又顺着石子间的缝隙慢慢流向了山溪,谢无陵的心底,好像也有什么就顺着这流往山溪的雨水一同流走了。
“圣上不会同意。”梁策断言
谢无陵收回了目光,嘴角仍噙着毫无温度的笑:“有大人,与我。圣上当不会不同意才是。只要赶在秦国公来阻之前。”
竹帘叫风掀来,又落下打在窗棂上,哐哐作响。
“那日谢小先生和梁相见了后,次日便寻了岐国公主。”陆未鸣仍倚在原处,同陆岐聊道。
“所以与我何干?”陆岐的手紧紧攒着书页,面上却仍装作满不在乎地问道,
“陆岐,你难道没想过为何帝赐你姓陆,又取岐字为名?”
第106章 偏殿一谋
“陆岐,你难道没想过为何帝赐你姓陆,又取岐字为名?”
陆岐将手中攒着的书页抛给了陆未鸣,一眼瞪了过去:“我,没想过,也不想知道。我只有一个爹,他叫谢无陵,不想有别的爹了。你说完了吗?我可以出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