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一举动被有心人倒参一本。那人你应该也知道,”梁策说来,面色未改,“他叫韩潮,曾住在秦国公府,教过观之。后来谢佞许了他一个小官,让他去做了抄书郎,没想到他誊抄一递到惠帝案上的折子时,添了这段。”
陆岐闻言,目光突然变得谨慎起来,他侧首问道:“大人如何得知这事?”
“当时伐谢佞时,小侯爷尚小,而帝祚又在重阙下了封口令,不知道这事也是情有可原。小侯爷若不信,大可私下问问在朝大臣,只要敢说的,必然也敢说这一段。”
陆岐看了看梁策,目光还是软了下去,连着肩背也耷拉了些。他半晌未置一言,一时满庭默然。
打破这段默然的还是一阵小厮的匆忙的脚步,与此同时,喧哗声也在不远处响了起来。梁策自当承了丞相之位,在这扶风城就是如日中天。每日下了朝会,周遭邀他的盛况就如当初居衡的门庭一般。
今日朝堂之上说不得要谈观之那事,他没防得观之突然暴毙于刑部大牢,自然也还没等到一个好的解决方案。只有先称了病。
如此一来,梁府外更是门庭若市,大多有所求的官员都为表心意送了些名贵药材,聊以慰问。
“看来是下朝了。”他起身将那盘剩了残渣的蜜饯碟拿了来,往小径上走了两步,交给了匆忙而来的小厮,吩咐着今日不待别的客,要他去探探今日朝会上说了什么,又顺势要人再取些蜜饯来。
陆岐的目光跟着他动,默默问道:“再之后呢?”
“再之后,岐国公主被弹劾,陆缄受压,乞骸骨,再就是冬去春来,谢佞替惠帝带了一壶酒入岐国公主府了。不过老夫倒是听说岐国公主给她那才出世的儿子留了一纸书信,寄放在谢佞那处,不过后来谢佞去世了,那谢府也叫人封了,这一纸书信流落到了谁那处,就未可知了。”
陆岐听完方欲开口继续问,就叫那取了蜜饯回来的小厮打断了。小厮偷偷瞥了眼陆岐,又看了看梁策,最后将蜜饯放回了席上,又凑到梁策身前,想要禀报方才梁策让探之事。
陆岐见状皱了皱,梁策也将陆岐这小变化看在眼里,轻咳了两声,正色道:“怎的还避着小侯爷?”
小厮见状诺诺然,退了两步,道:“说是今日朝会圣上欲在姑臧叶将军之前,让人送窥鱼娘子归乡。为表尊重,信陵主当庭请随扶灵的队伍一同去姑臧。”
“哦?那圣上是何态度?”
“说是圣上犹豫了,未应,也未拒绝,不过下朝时,召了御史中丞,还说让人来唤您,这会儿应该在来路上,您可要先去前厅?”
“那……”梁策看向了陆岐,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一般。陆岐却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恰好低头,挑拣起几颗有卖相的蜜饯,没收到梁策的目光。梁策抿抿嘴,眼里又生了三分狡黠,吩咐道:“先请小侯爷去书房坐坐,待老夫归来再和小侯爷叙旧。”
“嗯。”陆岐沉声应了一声,便起身让那小厮领去书房。
梁府的书房同居衡的那间差不多大,陆岐默默地走过书架,目光瞥到了那书架后正对着的书案上有一张被压在镇纸下的宣纸叫风吹卷起来。
小厮退身出去合上了门,陆岐迅速地走了到了桌案边,移了移那方镇纸,就看到了镇纸下压着落款——“羡之”。
陆岐的眉头一下子有愁云拢来,他将镇纸挪了开来,将那一张不大的宣纸上的话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半晌,那紧皱的眉头却没有一点舒开的迹象。
第117章 游子人间
曛风扶檐铃,梁策姗姗来迟。
朱色殿柱旁候着的老宦奴见了梁策缓慢而来的步伐,特意笑脸迎了上去,见那梁相也并非病色容貌,也不敢多嘴什么,说了句“圣上待您有些时候了”,便领着梁相入了大殿。
值官宫人早二人一步进殿通报了。大殿空旷,御史中丞被赐座殿中,而羡之则立身在赵祚的桌案旁,看着赵祚不疾不徐地掌朱批折,又听着脚步声匆匆而来,他侧首朝殿门那处瞥了一眼。
脚步声停了下来,赵祚正巧合上了眼前这份折子,他抬了眼,将手上的折子递给了羡之,让羡之放到身后那已将折子分门别类放好的小几上。
羡之方接过折子,打开来看类型,就听赵祚道:“梁相来了。”
“老臣参见吾皇,吾皇……”梁相方欲跪身问礼,赵祚就冲老宦奴使了眼色。老宦奴忙上前一步止住梁相问礼。
“诶,这礼就免了”赵祚才道,“梁相抱恙,寡人还请梁相入重阙,本是寡人的不是。”说着赵祚又向门边候着的宦奴看了眼,“你们还不给梁相看座儿?”
“老臣不敢。”梁策连连摇头,但在木椅搬来时,他还是落了座。
“不知梁相今日是……”赵祚打量着梁策,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点病容。
“老毛病了,劳圣上挂怀。”梁策坐下来,埋首理了理官服,蓦地笑来。
赵祚将手中笔置在了一旁的青玉笔搁上,甚为郑重地道:“这病来如山倒,梁相可是还要替寡人忧国忧民的,可定要爱惜身体才是。”
“圣上说的是。”
羡之见赵祚与梁策寒暄罢,适时地清了清嗓子:“咳,父皇,还是说正事吧。”
“也是。但梁相早上未入朝堂,必是不知这事。”赵祚又冲羡之扬了扬下巴,“羡之,你自己道来。”
“是,”羡之颔首,负手信然道,“叶家本是朝廷为数不多赐了侯爵允了世袭的,又一直戍守西北边境,也算是劳苦功高的一大将门。而叶窥鱼是如今叶侯的亲妹,自幼便是被父兄捧在手里长大的。况于信陵幼时,待信陵亲切有加,于姑臧城外一役中,待信陵有恩。信陵一直想报答叶侯家的二娘子,苦于有心无力。后来这叶窥鱼与陆未鸣结了连理,便是陆家的儿媳。但如今窥鱼阿姊在扶风出的事。论大了说,是朝廷的事,要给西北和北方的将士们一个交代,旁系大臣去,必是难服众的;可论小了说,到底还是信陵之过,若信陵这时不尽心力,只怕日后也难服众。”
羡之看向了梁策故意道:“且陆岐涉世未深,世叔是不能离扶风的,如此一来,当是信陵最合适。”
“再说,中丞大人也以为这是现在的万全之策了。”羡之的目光转向了御史中丞,御史中丞一直以来未置一言半语,却在羡之看过来是,点了点头,算作是附议。
“圣上,怕就怕如今我们抢这一步先,却是随便糊弄,让叶将军得了消息,平不了西北众怒,就只得追究来,这样一来,让皇家更失了面子不说,也说不得就长了那姑臧的气焰,如此一来,更易生变。”御史中丞补言分析道。
“梁相以为呢?”
梁策聆赵祚问来,故意将方才正襟危坐的姿态变得懒散了几分,说起来这谏言也就变得更亲和了一些。
“圣上啊,定是在担忧信陵主。老臣以为这事,圣上大可以放下。此去姑臧城,便是扶灵队伍的脚程慢些,一个月怎么都还是够的。况且信陵主武功袭自沈大人,总不易生什么岔子。圣上真要担忧,大可让宣城主派几个昭行高手跟在信陵主身侧。老臣听闻昭行的高手都是武功高强的人,个人之间,水平不分伯仲。”
梁策见赵祚的眉头仍皱着,又添了一句道:“既然御史中丞大人也认为并无问题,老臣自然也看不出中间还有什么缺漏。”
“那便拟旨吧,”赵祚横眉看了眼羡之,又故意做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给梁策看,“明日就走,早去早回。”
“谢过父皇。”
赵祚低低应了一声:“如此,那都跪安……”
赵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梁策截断,梁策起身,又一拱手,唤道:“圣上。”
“梁相是还有什么要问?”赵祚低头执笔,听了梁策唤他,手下顿了顿,又继续翻开了下一封奏折,一边状似无心地问来。
“确有一事要问,不知今日朝会上,那三司可呈递上了观之一案?”
赵祚似叫他给提点了一般,他抬手敲了敲额头,冲那唯一还候在殿内的老宦奴道:“你去问问尚书郎,何时将观之的罪状递上?”
梁策见赵祚似乎忘了这事一般,不得不大松了口气,他嘴角还噙着笑,眼里却将笑意尽力藏住,他仍低首,未敢泄露嘴角的笑意:“圣上,老臣还是想多嘴劝上一句,观之到底还是您名下之子。您可不能因那谣言上涉及的罪臣谢平之而拖沓这事,扶风的百姓可都看着您呢。”
“放……”赵祚的手都扬了起来,正准备一巴掌拍下去,但可能是因为经历过一次,赵祚比谁都更明白同梁策这老狐狸博弈,气急败坏不会给自己留下一点好的结果,他将那“放肆”的词吞了回去,改口道:“寡人谢过梁相提点。”
“老臣万不敢当‘提点’二字。”梁相说来仓皇,面上却无一分仓皇,“老臣也是欲替忧君,此情尤甚啊。”
梁相刚说完,御史中丞的目光都流转到了梁相身上,面上的笑容带着几分轻蔑。这场景他太熟了,几年前他似乎才在这殿上见过,只不过遇事这人的反应却不太一样了。
“如此说来到底还是寡人之过了,”赵祚的目光对上了梁策的眼,嘴角带了一分狡黠,甚至含着点胜券在握的意味,“寡人瞧梁相确是思虑过甚,这脸上病色犹在。”赵祚冲一旁的宦奴儿吩咐道:“福奴儿啊,替寡人送梁相回府,如此一遭也甚是劳累梁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