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之抬眼正将陆缄的犹豫不决看在眼中,他又道:“我听说当初陆老将军跟我师父做的交易,是拿半面山鹿角换了陆未鸣一命,那如今我用这一张昭行印,换陆岐一命,算来老将军不算亏。”
“陆岐本是我孙儿,信陵主这话,可是要欺陆某老来糊涂?”
羡之勾唇,眼角的笑意却散了:“您,不糊涂。”
“信陵主既说小先生有下下策时的对策,又怎会让陆某白发人送黑发人呢?”他顿了顿,又道,“陆岐本是我孙儿,信陵主用这昭行印来换,岂不是多此一举了?”
到底是这眼前人关心则乱,还是别有所图,陆缄老了,不认为自己能看得透羡之这样的人。但他更愿意相信是前者,毕竟陆岐虽在谢无陵膝下养了那几年,到底论血缘还是陆家的。
羡之支吾了一番,到底没辩解出什么来,倒是陆老将军没有继续为难他,反是直言问道:“信陵主想换的,是陆某手中另外半面山鹿角?”
“是。”羡之听他如此问道,瞬间斩钉截铁道,“陆岐的兵只要能拦在重阙外宫,那就无须动用那张保命符。”
陆岐的身份特殊,那份保命的恩典是谢无陵一早就为陆岐求好的,而羡之不敢用,他怕后来他即位时,保不住陆岐,就像当初的赵祚一样,他自知自己无力见那旧时每日每夜只差绑在身边的人送命在自己的怀里。
陆缄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方昭行印,半晌才问道:“来得及吗?”
“这就要看散布在京畿道上的山鹿营何时能聚齐。”羡之怅然一叹,手却在袖下紧了紧,“据二郎君的估计,大概最多还有三日,若快的话……”
陆缄闻言和羡之对视了一眼,归于案前,提笔落在案上的另一张纸笺上,几笔勾勒了山鹿营的旗帜模样。复妥帖折叠,和着羡之的那张昭行印,一同归还予他。
“慎成当年,是他的命数,而陆岐能活下来,是小先生力挽狂澜,陆某分得清楚。如今是陆某能还的情。”他顿了顿,“凡山鹿营的将领都知见旗如见帅,如有不从且混淆视听者,论山鹿营的军法,战后,尽诛。”
羡之抬眼看着陆缄,眼里还显露着疑惑,倒是陆缄甚为洒脱道:“扶风的许多事不可道来,你之前所见的并非都是真的,至少史书载不动一个人的一生,道听途说也听不到那个人心下的思绪万千,这话,羡之将来,必要带给我那小孙儿。”
“羡之必将一字不落地传达。”说完羡之红了眼眶,他听着陆缄的语重心长,那一瞬,好像感受到谢无陵当初在长明殿内请赵祚赐死他时的释然。
那时的长明殿的大殿上,羡之偷偷摸摸地站在殿内的锦屏后,本想等着大殿没人了好来向他的父皇求情,让父皇不要听信那些大臣的谗言,不要治谢无陵的罪。
可当他刚在锦屏后站定,就听见赵祚启了门,羡之当探出脑袋,就见谢无陵后脚跟了进来。羡之立马缩了回去,他透过锦屏静静看着。
赵祚落座在殿上,依着谢无陵平素的脾x_ing,许是该走到赵祚身侧的,赵祚特意往龙椅一段挪了挪,还将自己桌案上弹劾谢无陵的奏折特意收了起来,随手掷在别处。
但谢无陵却没有上阶,反是在殿上站定,屈膝伏跪。羡之看着谢无陵跪下来,眼睛顿时睁睖开来,他屏住了呼吸,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然赵祚也有这样的预感。
“平之,你这是?”因着谢无陵平素私下并不跪赵祚,何况今日大殿之上只他二人。赵祚甚至都习以为常地给他腾位置了,没想到谢无陵突然来了这一出。
“臣有一请,”谢无陵抬着眼看着赵祚,目光里似纳了秋时月光般,横波缠绵,“请陛下拟旨,”
赵祚闻言看过去,眼里的深邃里也起了波澜,他听到谢无陵一字一顿道:“赐、死、谢、佞。”
而后见谢无陵叩首下去,赵祚惊得站了起来,厉声道:“谢平之,你不许胡言,寡人许你站着说话。”
谢无陵却并未站起来,反是跪直了,复请道:“臣请陛下拟旨……”
“住口。”赵祚别无他法,只有匆忙制止道。
谢无陵确也如赵祚所言,未再出声,他有些冷然的目光却一直未离开赵祚,似逐着东风的早莺,又似近水畔的游鱼,克制里透着几分压抑不下,想撒欢的热切,连表达缠绵都变得小心翼翼。
羡之抬手捏紧了那锦屏木,咬紧了唇,不敢出声。
赵祚却勃然怒来,他受不得的便是谢无陵这般的眼神,明明是有依念的,偏偏又故作决然。他抬手一拂袖,将那些堆在案上的折子一本本砸了下来,质问着眼前人:“你早算好了是不是?雍国公案,邠州时疫,再到昭行人彘,岐国自刎,陆慎成殒命塞北,这桩桩件件,是你早就算好了的是不是?”
谢无陵大抵是没想到赵祚会如此劈头盖脸地骂来,他想的大概是只要他求,赵祚就会一如往昔应下来。如今他既然求了,赵祚便可以不用为难,不用面临众臣施压了。
何况岐国之后,他和赵祚便生了罅隙,平素或因着政见难合而吵,或因着如何管教羡之陆岐而吵,一吵便是三四日,如此一来,罅隙在谢无陵这处就成了堑,
如此相较来,日后总不得有不可回转的时候,谢无陵怕会赶上这时候,不如抢了先,先一步离开,也让他的这就青山的心停留在还没被磨旧前,让他这段深情留在尚为荒唐的时候。
“是。”谢无陵移开了眼,冷声应道,“所以……”
“所以?”赵祚气急下了阶,走到了谢无陵的面前,“所以别人步步为营,要的是高官厚禄,而你谢平之步步为营,要的却只是是黄土冷茔?”
谢无陵久久未答言,赵祚也无计可施,他的怒气反倒在刚才那一瞬都放走了。他缓缓跪在了谢无陵身前,看着谢无陵皱眉,又抢在他开口前,再次低声确认道:“当真要如此?”
“那几幅画,我画好了,哪日去瞧瞧吧,赶在小岐儿生辰前好吗?”谢无陵蓦地勾了唇角,没正面回答赵祚的问题,却让赵祚失力地跪坐着,“日子我都选好了,小岐儿生辰那日,如何?你将他接进重阙里,别让他看见我的模样,他还小,会做噩梦。羡之也不要来,他未来会更苦,我不想那天作为他苦的开始。”
赵祚却在谢无陵这句话音落后,将谢无陵拢进怀里,锁住谢无陵的力气大到谢无陵都快喘不过气了,可他觉得还不够。
他是真的留不住了,他心头的这个声音一直在盘旋着。
“寡人……也会做噩梦。”他的声音低下来,喃喃道。
谢无陵在他怀里合上了眼,有滴泪没藏住,从眼底滑了出去,他却还是故作轻快地道:“那你也一定不要看见我的模样。”
赵祚伸了手擒住谢无陵的下颔,他低首吻了下去,那是他们二人之间从来没有过的激烈的吻,唇齿有意的碰撞着,他们相互吸吮挑逗着,像两颗膨胀着的心碰撞在了一处,有什么无法言说的情感要破开彼此的胸腔决堤而去。
赵祚以为,平之从山,想得是一场酣畅淋漓。
谢无陵以为,山就平之,不是想,而是需要。
他渴求他,而他也渴求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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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城外,京畿道上。
“小侯爷。”一穿着兵甲的人跪于帐内。
“有信陵主的消息了?”陆岐抬了眼,漫不经心地问道
“听燕然传回来的消息,说是两天前,信陵主出现在了将军府,不过没待多久,一个时辰后就离开了。”
陆岐摩挲着玉鹿角的手蓦地一顿,他抬眼问道:“他回来了?”
“听说是往西北方向走的,应该不是归京。”
陆岐闻言才得以喘了口气,他又开口问道:“那,人齐了吗?”
“齐了,梁相按照计划先带了一队人去了北门倚着的山下。宋行将军和他的副将分别去了南门和西门,而您带队走东门。”
“我知道,夜幕降临时,让人去传信吧,若他肯交出谢佞,我们……”
“可梁相说宜早不宜迟,我们还要派人去传信吗?”
“等梁相集合个队伍都等了四五天了,那他还怕耽误这一晚上吗?”陆岐皱了眉头,剜了那人一眼,又正色支使道,“去传信。”
“是。”
那穿兵甲的人匆匆离开了大帐,翻身上了马,从东边的直道,往城东去。
烈马奔驰在直道上,那执缰的人,眼里只看着了东城门,反倒忽略了直道边的竹林里藏着一人,那人窥看着烈马远去,正准备起身,便叫另一人拍了肩膀。
他不禁抖了抖,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还是有道理,他慢慢地回身向后看去。
笑意却蓦地从眼底里升起,他出口唤道:“祁先生。”
第122章 风月弥散
城东倚一荒山,荒山脚下一面是居衡后园,则植以玉京红琼;而另一面则满是湘竹。
茂林修竹里一人领着另一人穿梭其间。
“祁先生怎么在这处?”
祁知生回头瞥了问话的人一眼,哼了一声,半假半真:“你师父叫我来,候着你信陵主啊。”
话音将落。林中风声起,竹叶响簌簌。
“嗯?”羡之一面应着,一面停了步子,抬手扶着身边的湘竹,目光却向四周瞥了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