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华的想象中,郎吉应该是那种年约三十后半到四十前段的,秃头油亮且大腹便便的男人。谁料郎老板人还未至声先到,一口京片子气震山河。
“这位又是从哪儿扫听来我这儿的?”
熟悉的声音像是一道平地炸开的惊雷般狠狠击中了白华。有那么零点几秒,他差点就要遵循本能地伸手摸向衣服底下。在他肥大的工装裤裤腰里,有一把稳妥地卡在枪套中并保养良好的柯尔特0.380手枪。如果遇到“万不得已”的紧急情况,这支装有7发子弹的手枪,将会成为一支嗜血无情的杀人利器。
但白华并没有真的掏出枪来。极度震惊的神情被他强行压制在了眼底,与此同时,他也捕捉到了郎吉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愕。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白华心里的惊涛骇浪已经翻滚过千百万重。
这个驼着背的红毛小青年率先打破了这可疑的沉默,他眨了眨眼,“您就是郎老板吧,久仰久仰,我是姚头介绍来的,哈哈哈,姚头说您能弄到,‘那个’,”他伸出手在比划了个涂云吐雾的动作,笑容里满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狡黠,“您看,我这是不是也能……?”
看起来还未满三十的郎吉是个高而精壮的男人,眉眼里尽是一股不耐烦的恼火神色。黑色背心贴在身上,凸出了坚实的胸肌轮廓。与其说是个做杂货生意的小商人,倒不如说更像是个混帮派的。不过,能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还有稳定货源,多少也和当地的武装势力有点关系。
“买烟?”郎吉嗤笑,“就你小子这身板,也会抽烟?”
白华很不服气,“郎老板,您这什么意思啊,怎么凭得就看不起人?我看上去怎么就像是不会抽烟的了?”
郎吉在拇指上拧灭了烟头,毫不意外地在白华脸上看到了非常配合的惊讶之色,“烟可不是给你这种毛都没长起的小子抽的。要是没事就赶紧给我滚回家去,你爷爷我还……”
谁料白华一步上来就抓住了他的手。“郎老板,你,你刚刚是在手上熄掉的烟?不会烫到吗?真的没有烫伤啊!哇靠真厉害!”染着头红毛的小青年神神叨叨地把他的右手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满是晶亮晶亮的光。
“嗬,”郎吉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看不出你小子挺还有点意思,再给你露两手?”
这人右手上的茧子层层叠叠,常年握枪与持刀的关节指腹处都生着格外厚而坚硬的老茧。过往岁月不可避免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如同一张引导旁人通向唯一真相的地图——而面对这个人的音容笑貌,与那样的一双手,白华确信自己绝不会认错。
他心里如江海翻腾,搅得心肝肺腑都哆嗦个不停,而面上却一派没心没肺的快活神情,颇为期待地看着那个郎老板。
郎吉从卡其色长裤的口袋掏出盒火柴,嘴里叼着根烟,左手扣着火柴盒,一推一挑,手指翻转间,单手就划燃了一根火柴。阿拉伯小伙做了个夸张的惊愕表情,非常捧场地给自己老板热烈鼓掌。郎老板向白华挑挑眉,“开眼不?”
白华目瞪口呆的表情很好地娱乐了他。郎老板哈哈大笑,“算了不逗你,我看你挺面生,姚头手下新来的?”
“是是,姚头介绍我来。我叫白华,刚在那儿工作没多久。”白华赶紧连连点头。
“我就说,这片儿里也就你们那儿有一个中国人的工厂。”郎老板吸了口烟,含混不清地说,“也算你来得巧,我这儿还就剩那么几包烟了。我进去拿给你,等着。”说着,转身就没进了昏暗的店铺里。
中东4月的天气尚不算闷热,傍晚偶有微风吹来,勉强也算得上温度宜人。白华佯装好奇地东张西望,大脑却跟拧紧了发条似的飞速转动起来。
“喏。”郎吉把烟迅速地往他手里一塞,“回去跟你们姚头说,这星期最后一包,多了没有。”同时抽走了他握在手里的几张纸币。
白华翻开盒面一看,这还是包万宝路,赶紧忙不迭地向郎老板道谢。
郎吉吐了个烟圈,挥手做赶人状,“愣着干啥?赶紧走。这附近晚上乱着呢,少给我添麻烦。”
这脱线二缺青年的角色白华觉得自己扮演得还不错。至少当他这个新面孔走在街道上的时候,那些扛着枪支来回走动的人们并未对他施以格外的关注。但他的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自从出乎意料地见到了郎吉这个人之后,白华的心绪就如同被丢入了钠块的水池,不可遏制地沸腾咆哮起来。
在目前所有的已得情报里,他所能确认的事项并不少,可疑点也同样与日俱增。
然而令这一切都显得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在他真实的内心深处,久违的激烈情感正如毫无先兆火山般地濒临爆发,差点就于转瞬间摧毁理智的栅栏,。
他于无人可见之处深深地吸了口气,竭力把自己的个人情感压制回去,重新努力专注于思考当前的局面。
回到那个由临时棚屋拼凑而成的宿舍时,工人们的晚饭已经开始煮了。姚头拿到了他的烟,赶紧喜滋滋地点了一根抽起来。白华在他身边坐下,按捺不住蠢动的好奇心,忍不住问道,“姚头,那个郎老板,来头似乎挺大啊?”
姚头点点头,“可不是,能在这鬼地方有门路的,哪个不是有来头的人。”他拈出根烟给递过去,“来一根?”
白华倒也不忸怩,顺手就收下了,“既然有门路,为啥要到这种地方来做生意?”
“这我哪知道,”姚头美美地吸了一口,“不过啊白老弟,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别看着人郎老板现在做的都是些小本生意,人说不定背后赚着大钱呢。”
“也是,”白华应和着重重叹了口气,“我们哪晓得人家生意上的事情。”
借了姚头的打火机点着烟,白华才吸了一口就给呛得咳嗽个不停,引得身边一众工友哈哈大笑,“小白,你以前都没抽过烟吧?”
白华边咳嗽边擦眼睛,“以前,咳咳,以前在家里都不抽烟。这不是现在,想媳妇么!抽根烟也好解解闷!”他半真半假给自己编造了个“想媳妇”的借口意图糊弄过去,却立刻就把一帮单身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这上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