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去了,替我传话,就说我今日身体不适,改日再去向叔伯姨娘们赔礼。”谢缘道。
那随从低声应了是,又小声说:“老爷也叫您这些天少去,三爷他们最近在抽大烟,一房的姨太太都跟着抽,人不人鬼不鬼的,去了免得坏身子。可六少爷他们天天去劝呢,您不去好像也不大好。”
谢缘道:“他们哪里是劝着他们,不过是贪着三爷那边没这边这么多规矩罢了。由他们去,明年送到江浙寒鸦营,能活着回来算我谢家好儿郎,回不来就当养了一群废物。”
随从喏喏退下了。
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x_u_e,闭眼休憩了片刻,好赶走脑海中的疲惫与压抑。太阳刚落山,庭院中陷入深青的黑暗中,他提了灯往回走,做了个手势让跟在自己身后的侍卫与仆人都离得远远的,不要来打扰他。园林阔大,十步一个亭台,百步一处池塘泉水,夏日里会有风荷摇曳,如今是残冬,只剩下惨淡发青的冰壳,碎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这是他少有的一个清闲的傍晚,谢缘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于是晃荡着手中那盏梨花纸糊的椭圆灯笼,回自己的房间。
屋里一片漆黑,这有些反常。谢家的仆从晓得他不喜欢被人贴身服侍,一向都是点好灯,将浴桶挑着时间送来,谢缘只需要坐享其成便是。他将灯笼里的蜡烛挑出来,斜着手腕将屋里的几盏大灯都点亮,这才发觉自己房中好像还有其他人。
那是一种直觉,不关乎其他。白天事情太多,他一时也没想起来谁可能在那里,默不作声地提了剑四下逡巡了一回,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床榻上,昏黄的灯光中,缎面底下显出一个凸起的圆弧,小小的一团,随着底下人的呼吸缓缓起伏。那呼吸中带着不设防的意味,明目张胆又理所当然,谢缘愣了一下,忽而想起今天他带回房的那个小家伙——他还没走吗?
他俯身按着被子的一角,轻轻掀起被子,果然发现了睡得满脸红晕的桑意。兴许是被生人接近的气息惊动了,桑意动了动,下意识地想往深里躲,可没料到他已经睡在了最里面,脑后就是坚硬的水曲柳木造的床板,谢缘没来得及拉他,就听见“嘭”的一声巨响,桑意的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了那上面。
谢缘恐怕这一下子给他磕出什么毛病来,他伸手将他拽了出来,桑意茫然地看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似乎有些紧张。两边对望,两边无言,谢缘其实没怎么把这个比自己小上四岁的孩子放在眼里,只是此情此景有些尴尬,他没有收过伴读,桑意会是第一个,太热络不是他的x_ing子,可若是像他平常那样说话,恐怕会吓到这个小弟弟。他回想着白天那匆匆一瞥,思索着怎么开口比较好,他这个年纪,虽说看起来是少年老成的模样,但架子仍旧是端着的,他记着经略里的话,对身边人太好会令其僭越,也会让旁人多言。
就在他沉默的时候,桑意却首先开口了。
他小声说:“你好。”
沉寂的局面被打破,谢缘也淡淡地道了声:“你好。”桑意摸了摸自己被撞疼的头,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白天遇到的这个哥哥忽而变得冷淡了。他抬头望了望他,昏暗的灯影里,他只瞧见谢缘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那睫毛长,几乎要攒下一小片y-in影,他这个年纪正在逐渐长开,依稀有了日后眉目硬挺的影子。
他可真好看,桑意想。这么想着,他就鬼使神差地摸了上去——他从没见过这么长的睫毛,也是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么好看的人。他不大在意自己的形象,不晓得自己也算得上长得好看的那一类人,只知道自己以往遇见的人大多都歪瓜裂枣且凶神恶煞,没能给他留下任何美好的记忆。这次不同,兴许是白天里谢缘温和的举动给他的勇气,他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想起嬷嬷教给他的话,小心谨慎地问道:“你要睡觉吗?我……伺候你沐浴。”
其实还太早,不到谢缘睡觉的时间。谢缘盯着这个小家伙,摇摇头,努力将积压了一天的疲惫压下去,轻声道:“我不需要人贴身伺候。”
桑意“哦”了一声,手收回去,视线也收回去,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被子里。片刻后,他又谨慎地问道:“那你想吃点什么东西吗?桌子旁边有饭菜,可是凉了。你如果肚子饿了,我可以给你做烧饼吃,我会做烧饼的。”
谢缘又摇了摇头。桑意好像还是有点怕他,他的视线在桌旁那几盘冷掉的精致菜肴上打了个转儿,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这一整天的念想说出口:“那,这些东西,我可以吃吗?如,如果不可以的话,我能不能借一下你们家的灶,我想吃一个烧饼。”
谢缘一愣。桑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皮,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过来:“哥哥,你看,这里是扁的。”
“这些东西是给你准备的,怎么不敢吃?”谢缘皱起眉,这时候才注意到床头那个被安放了一整天的食盒。“你回来就开始发烧,这碗药也是你的,怎么你在我这呆了一天了,旁人都没告诉你要安心喝药吃饭吗?”
桑意一声不吭,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谢缘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角,年少人身体好,桑意睡过一觉后精神头好了许多,连带着烧也下去了不少,只是更饿了。他伸手把他抱下床,看着桑意自己穿衣,一丝不苟又费劲儿地把手往那件明显小了一号、还疑似开了线的棉袄里塞,谢缘道:“脱下来,以后这样的衣服不要穿了。”
桑意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这样出去后大约会败坏谢家的门面,于是也当成一条注意事项记在心里。谢缘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几年前穿的厚夹袄,又拿来白天的那条毛绒绒的大氅,把桑意整个人裹起来,好似一只软绵绵的小团子。谢缘打量着这只团子,伸手牵过他的手:“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桑意下了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还不忘回头看床头那几盘菜——那本该是他来谢家后吃到的第一顿正餐,可惜已经凉了,油脂凝结浮起,化成喷香的白花花的一片。谢缘看了他一眼,又道:“凉了的东西不吃,往后不新鲜的、太素淡的,只要你不喜欢,都可以不吃。你是跟我一起吃饭的人,我的在家中的待遇也是你应得的待遇,懂了吗?”
桑意没懂,他还有点发烧,整个人晕乎乎的,只晓得被谢缘牵着往外边走。谢缘琢磨着这个小东西还太小,现在跟他说这么多也没用,先把他好好带大才是正事。出门后,谢缘嘱咐了外边的人再给桑意把药熬一遍煮热,而后带着他往外头走。拐过他的庭院,穿过几道游廊,他们来到了谢家园林的后门,外面迎着一条清冷的山道。
桑意个头不高,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后面,总是跟不上。谢缘出了房门后提灯,没有牵他,走出一大截后才看见桑意急哄哄地赶过来,追着他的方向,好像也有点慌的样子。桑意显然是怕再看不见他了,周围又黑,于是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努力地紧赶慢赶。谢缘走了一会儿后停下来等他,叹了口气,在他面前蹲下了:“上来。”
桑意就爬上他的背。谢缘刚拽紧他细瘦的小短腿,就听见桑意喃喃重复了一遍:“哥哥背我。”好像在确认这件事似的。接着,他将整张脸都埋在了谢缘肩头。童音稚嫩,比他同父异母的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乖上不知道多少倍。冬日里穿得厚,背人的人会尤其不舒服一些,谢缘掂了掂他,没说什么,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从山道上下去,走到了街市的角落,那儿有一家面摊。
他把桑意放在凳子上。桑意双脚悬空,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按在膝盖上,正襟危坐,乌溜溜的眼睛跟着他转。谢缘点面时问他什么,他都小心翼翼地点头,连“好”字都不肯说。
“少城主,这次和从前一样,刀削臊子面浇辣子是罢?那位小公子呢?”
谢缘看了桑意一眼,道:“他跟我一样。他生病了,臊子不用牛r_ou_的,就用母j-ir_ou_的罢。”
“知道嘞,发物都不跟您往这儿搁,再少些油腻。那我再给小公子熬点姜汤,我瞧着小公子面色这么白,估计是冻着了。”
面端上来了,一人一碗。桑意盯着面前的面碗瞧,迟迟不动手,谢缘就递了筷子和调羹过去,叮嘱道:“要是不吃辣,就把最上面那层辣椒挑给我。”
等他落筷子后,桑意才开始吃。这小孩能吃辣,学着他的样子把臊子和浇头都搅开拌匀,倒进一点醋,加上一点葱花,然后挑起一根肥美顺滑的面条咬进嘴里。那是他这辈子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桑意吃得头都不抬,面条吃完后也不看谢缘怎么喝汤了,他端着汤慢慢地喝了个底朝天,烫得出了一身热汗。谢缘吃得比他快,慢慢地用勺子舀着汤喝,不言不语地看着他。桑意长得漂亮,虽然瘦得皮包骨,但有身体底子撑着,脸上反而还有一点圆润的r_ou_,白净好捏,眼睛尤其亮,连带着那张红润的嘴唇也鲜妍可爱了起来。谢缘没见过这种端碗连汤带面条一起喝进肚子里的吃相,偏偏桑意吃得不慌不忙,他对待食物有一种慎重的意思在里面,虽然饿急了眼,但看起来并不粗莽无礼,反倒是能让人在可爱中看出些许贵气。
谢缘看他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了,于是又让摊主煮了一碗小的给他送过去,怕他积食,也顾念着他病中脾胃想必不好,分量减了一大半过去。这回桑意活学活用,还是照着他先前的样子,撒葱花倒醋,拌匀。他饿了太久,这一碗吃完后还有点意犹未尽,谢缘就把那碗浓姜汤推了过去,看着他喝干净,又出了一身汗。
谢缘也不管他热不热,冬夜风吹得人骨头疼,他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给桑意加上,又裹了一层,而后将他抱着往回走。桑意瞅着他,眼里有点迷茫,谢缘低头看他:“吃了这么多,背着你在路上走,肚子不难受?”
桑意缩了缩,眼睛眨巴了一下,出来后第一次开口了:“我,不能,吃这么多吗?”脸也慢慢地红了,不知所措的模样。
谢缘道:“可以。”他算是琢磨了出来,跟这个小东西说话不能拐弯抹角,连一点揶揄的玩笑也不能开,不然桑意会当真。他重新说了一遍,把反问句改成了陈述句:“你吃饱了,我若是背着你,你的肚子压着会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