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谢无陵不动声色地接话道,“它树干坑洼过多,不能满足匠人们要取直杆的要求,树枝又弯曲,也不适合作为规尺的材料,立在路上,匠人都不会去取。”
赵修好以整暇地看着对坐之人,想听他能道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来。
谢无陵却沉默了许久才启口道:“惠玄师兄托我带给您的话,便是这一字。”
他自比如樗,皈依后,便无用可图,独立天地,也独行无用。
谢无陵以为天家的人都比别人更能不费力的讲话,遂点到为止。
他自幼跟在师兄身边,他曾听师兄跟他提过。
惠玄原是扶风大族王家大公子,名作王朔,年少成才,锦衣玉食的少年郎,在入仕前,却选择了昭行一僧的门下。不为其他,只因为他在那处的处境,比不得做惠玄这般安稳,他甘入昭行,随师父悬壶济世,走遍大好河山,不想再重归故里,做一只笼中雀。
这也是谢无陵应下师父的缘由之一。
现在惠玄成就了自己,寻到了他最想要的生活,他居在清虚,体味红尘,不只是他,便是住持这个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的人,也不忍心打扰。
“今日这经想来,该够国公体味了,”谢无陵便起身,补了句:“在下不知国公要寻什么,但那人必不是惠玄师兄。”
谢无陵一句笃定,却不想是把自己推向了深渊了。
或许从他自住持手上接过那本《南华经》开始,他的命轨便定下了,只是他自己不知罢了。
他将赵修留在这间院子里,独自理了理衫子,从手腕上取下了他的蓝绶,将素色的绶带取下。抓了几把头发,用蓝绶束高了些,这才去往住持院中去,见他的师父。
徒留院中那鸾带锦衣的雍国公,觑了眸量着这离去之人的背影,待背影渐散,国公眼里的大盛的光芒也未散去。
或许赵祚来昭行找的,却是如这人所言,不是王朔,而是……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樗这个树,取自《庄子》。(又叫《南华经》)
“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塗,匠人不顾。”
第22章 昭行深谈
茶香袅袅,昭行禅室,一方棋盘,两人对弈。
谢无陵从伐檀出来,小沙弥立于伐檀门外,见谢无陵出来了,便指了佛殿旁侧的禅室。
谢无陵依着他所指,来了这禅室小院,见院里四下无人,厢庑门闭了去,便大步走至门前,往里间知会了一声:“师父。陵儿讲完经了。”
听见了室内传来的一声“嗯”。这才抬手推了门,正见室内榻上,住持与惠玄捏子落盘,你来我往,不分伯仲。
“哦?师兄今日竟也在?”
谢无陵面露惊讶,其实是气得很,“哼”了一声后,才迈了步子入,见他二人仍不为所动,便兀自将脚步落得挺响的,走到了煮茶的小炉前,为自己斟上一盏茶,茶未入口,便听他师兄提点道:“非是寿眉,莫尝。”
谢无陵闻声,将到嘴的茶盏重重地置回了桌案上,蹙了眉头。惠玄闻声,知他心下不平,接着道:“苦得很,你必不爱喝。”
谢无陵听了惠玄的解释,不领情便罢,还一味打趣道:“好啊,师兄,你不去见那王孙,跟师父这儿偷懒,还连一盏寿眉都不予我?”他一边撇了嘴,一边走向小榻,负手静观棋盘,帮他那眉头锁紧了的住持师父下了一黑子。
“陵儿棋艺倒是见长了。”住持见那入盘的黑子,另行一处,破了僵局,眉头的愁云也都散了去,夸了谢无陵一句。
谢无陵正扬眉嘚瑟的时候,又听住持问道:“昨日沙弥可和你交代了?”
“交代了,让我替师兄给王孙讲经,说是师父吩咐的。还带了一本《南华经》给我呢。”
惠玄却叫谢无陵突然c-h-a来的一脚,阻了一盘胜局。面上仍不见不善的颜色,反倒是云淡风轻了。这番又听他道了这话,不禁噗嗤笑出了声,不抬头也知道谢无陵面色可能不太好,遂安慰了句:“为难你了。”
“那人如何说?”住持问言。
“既是我讲经,那自是无话可说。”
“你去给那人讲的什么经?可别给误人子弟了。”惠玄接了他的话头,揶揄道。
谢无陵大言不惭道:“《南华经》。”又低头拿了棋篓里的黑子落入盘中,换了惠玄的几颗白子回来,“误人子弟?那师兄为何不去?”
“你……庙里讲‘道’,岂不乱套?”惠玄知他后话不过怨怨罢了,也未当真,也未多接话。
“他说要论‘道’的……”谢无陵见惠玄落子,手下也从棋篓里取了黑子落于盘上,又俯身偏首往住持眼前凑,发丝倒是散了一棋盘,“那也怪不得小陵儿,师父说,是吧?”
“你这师弟啊,就鬼心思多。”住持不驳,却也不顺他言,“和这些王孙打交道,还是比你适合。”
言罢便起了身,让位给谢无陵,也拿了一副盛着寿眉叶的茶罐,往小炉前去,步伐仍是稳健,只是执罐的手有些抖,不过掩在袈裟之下,遂不曾被人窥见。
至一局终了,谢无陵败了惠玄半子,拂袖扰了棋盘,耍赖道:“师兄使诈,胜之不武。”
惠玄那一直以来未有其他颜色的脸上,却在这时,笑开了来:“怎是我胜之不武?棋局如人世,不过微改路数,算不得使诈,算不得。”
住持端着茶来,递给谢无陵,便听的这弱冠少年的告状声,和那青年的辩解声。
倒是像极了他和惠玄的父亲,旧时在昭行山上学这权谋理数时的模样,一别经年,人已白发,这江山也该有才人出了。
只是他心下更希望,这个“才人”不是自己养在身侧的这个小陵儿。
住持见谢无陵安然受过那一碗茶,抿嘴笑了一下,便启口道:“陵儿啊……”
“啊,师父?”谢无陵低头饮茶润喉,闻师父唤,便抬头应声。
“你想……去扶风城吗?”
谢无陵被住持这般问话,吓得心下一紧。扶风城,在这寺里是个忌讳,除了过路人的嘴里能依稀听到点。
那些个住持的友人都绝不会提这个城,也不许谢无陵提,就像那是个污秽地一般,避之尤不及。
他倒是听师兄悄悄同他讲过几次关于扶风城的故事,不过都是些他原先听不懂的,现在能听懂了,师兄好像也不怎么提了。
他将茶放回了桌案上,斟酌了一番,才道:“师父要让陵儿去,陵儿便去。”
“你的心思,为师瞧得出来。”
住持跟着一声叹,谢无陵只得悻悻改口:“想,是有那么一点想的。”
谢无陵对扶风城的认识,也不过是一国都城,赵从山的家。他想去扶风城,想去赵从山的家里瞧瞧,是怎样的风水,才能造就赵从山这般的人。
原来扬州出了一个祁知生,他引为知己,他去过扬州了,风流如祁郞,而今扶风出了一个赵从山,他便……也想去瞧瞧。
“扶风虽有三千繁华,却也如无底深渊,比后山的怪塔还要吃人,比山下猎户打的虎皮还要骇人,如此说来,你也愿意去?”惠玄出声询之。
“师兄还将我看作黄毛小儿?千山行过,我有何惧?”
“我……”惠玄起身,想将那些年他所见所闻的黯影,一丝丝一缕缕道与他听,想劝他远离那是非地,偏住持抬了手来,止了话头。
惠玄想起,方才下棋时,住持指点他的话语:“经历不当为包袱。”
细想来,惠玄噤了声。是啊,他经历了那些那些皇权下的黯影,他师父也同样经历过。
他和师父在谢无陵幼时便想将他当做日后上位者身边的谋士来培养,却不知这境遇里,初心却渐渐将他养作一个无忧无虑的浪客,若是能仗剑纵马,行侠仗义,说来一生也是畅快淋漓的。
但这师弟自幼爱湖笔,不爱武戟,连那辞赋道理,也不过惠玄一点拨,他三两日便能尽数通透。
或许他本不当成一江湖客,他入昭行,便是他的命数,他也注定了要走住持师父和王朔曾经走过的路。
谋士是什么,是权者手下一把剑,用得好,兵不血刃,用得不好,便被弃之如履。
但惠玄知道,用得再好,到头了逃不过的,这条路终究还是条Cao席裹尸,荒坟埋骨,再无生还的路。
但便是将这些经历都说与他听来,如他只是个读死书的学子,说不得会被吓破胆,也就还可以作罢。
但凡是有一点猖狂x_ing子的,像谢无陵这般,便都会继续坚定下去。
人就是这般,越禁越想,除非是自己体会了,旁人说再多也不过空谈罢了。
与其如此,让自己的经历变作一个包袱,丢到他面前,又被他弃之如履,这又是何苦呢?
因果一念,他的因,他的果,都当由他受,便是引路的,也替他不得。
住持盘膝归坐于榻上,手里转着他那串佛珠,像是在求个心安。语重心长道:“你若想,便去吧。天高海阔,飞累了,就归昭行来。”
“那片天,师父和你惠玄师兄都飞过了,便陪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