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雨后初霁,羡之同婢女寻鹿去了,这院中只得陆岐一人。
他爹谢无陵爱往花深处摆一方榻,假寐于榻上,一躺就是半天。他幼时好奇,爱往他爹怀里窝着,现在他也爱摆一方榻在花深处,这被花环着,就像被他爹环着一般。
他仰躺于席上,从怀里拿出一张笺,笺上写着“昭行”二字。他将小笺置于眼前看了一番,又收回怀中。这是他爹留给他的最后,是陛下身边那个宦官偷偷塞给他的。
他让小婢拿来一幅画卷抱于怀中,合眼小憩。
不知睡了多久,他只觉得有人来取他怀中的画卷,他知婢子是没这胆子的,羡之历来知道他怀中物,不会来碰。
他睁开睡眼,朦胧间,看得来人一身玄袍,束玉冠,眉微撇,肃穆然。
他立马翻身下了榻,躬身问礼道:“陛下。”
“岐儿,怀里之物,不若让寡人品品?”
陆岐将画卷藏于身后,沉声道:“陆岐只得这一物,画里有瑕,可能不入陛下眼,若陛下真看了,可否完好还予陆岐?”
“既是瑕物,还这般宝贝?”
“是。”
“那寡人应你,你还怕寡人抢了你的不成?”玄袍人轻笑二三,不以为意。
陆歧听见应声,才低首,双手将画捧过顶。宦官从他手中接过,才将画展开于众人眼前。
画中一轮月高悬于空,一清秀男子鬓角簪了枝杏花,倚于一株老树下,一地红琼,一席碧衫,一手举盏,一手拈花瓣。本当是一幅极美之景,风流郞,拈花带笑,只那画中人眼下沾了一墨须,画意毁了。
周遭人都知道这画上的人是谁,却都低首不敢言。
而那观画的玄袍人,却踉跄了两步。他将在那画中人的容貌上徘徊了半晌。
“这画,有瑕了,可卖不起价了。”
“是吗?”陆岐进两步,指着画下落款道,“家父说,这画在他那处值万金。说来……”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却看见玄袍人身侧的宦官同他摇首。
如是在重阙里,他必噤声,只是在这行宫,旁侧就是纸条上所写的昭行寺,他心心念念的地方,他必要去那处。
不然他今日不必将那画故意抱在怀中假寐,也不必拿出他爹留给他的最后来押一次机会。
他不为所动地继续道:“说来,不知这位从山先生,陛下可识得?”
玄袍人掩在袖下的手拳了起来,他仍不改面色道:“识得。你寻他做何?”
“不做何,只是问问罢了。”
“从山,即寡人,赵祚。”赵祚落座于陆岐那榻旁的石凳,像是看透了陆岐的把戏般,挑眉又道,“你有何求?”
“岐儿求出行宫一日。”
“用这幅画,只求一日?”
“用这幅画,只求从山叔叔和岐儿共处一日。”
赵祚眉头微蹙,他投目光往那宦官,宦官会意道:“明日昭行寺有赏鉴会,又是那江南二子的。陛下您看,不若……”
“那便明日吧。”他目光转会陆岐这里,询问陆岐的意思,见陆岐颔首,遂也起身,准备离去。
“从山叔叔。”赵祚未停下离去的脚步,却还是慢了下来。
“明日叔叔可以同我讲讲家父吗?”
闻言,赵祚驻步,回首道:“知无不言,但那幅画,回宫后送往大殿来。暇作于你精进画技无益。”
言罢,即离。
陆岐目送他离,又躺回榻上,以手臂作枕,抬眼看着云卷云舒,嘴下喃喃:“平山……”
平山。平之,从山。
第4章 六根未净
禅房花木深几许,曲径通幽,幽处得客舍,舍临山溪。
这山间春水,被溪边煮茶的僧侣借来了二三瓢。
“这寿眉,除却妙法真人,当世也只有你惠玄和尚煮得最可口。”
“师弟可说笑了。”和尚执壶,倾茶入器。
“别,我何时成了你的师弟?”谢陵坐于溪边青石上,待那小沙弥递来杯茶,抬手接过。
“你受教于师父,我是承师父衣钵的人,唤你一声师弟,有错?”
“无错。”谢陵低首抿茶,袖袍叫山溪沾s-hi,一拂一揽间,山溪沾衣,“师父也说过,我这六根未净,皈依不得。何况……”
惠玄随他低首呷茶,听他话语转折,挑眉接话:“何况什么?”
“何况,你这庙,怕是不好容我这人?”谢陵笑来别有深意,惠玄惊之。
“你,记起了?”
“不曾,只是有些断续记忆。不过,看你院里沙弥怕我的模样,想来我不是什么好人?”
“不好也罢,你莫同我说佛偈了,我看得开。”茶碗被谢陵随手掷于溪涧,入了水的瓷,沉入了清流底沙上。
“说来当初师父不是说我与你都是尘缘未断的人,怎的又许你做了这寺庙住持?”
“念断了,当皈依了。”
“你有何念,我竟不知?”谢陵本是看着那清溪走石,两尾小鱼伴着浮荇,却突然间抬了眸子,起了兴致,“还是你原先故意瞒了我?”
惠玄听他话来,放下了茶盏,好笑回道:“你我打小便生活在一起,我有何可瞒?”
“那便是……我忘了。唉。”
原先谢陵不觉忘了事来有什么不便,除了聊天时有那么几年对不上以外。这也是他不愿意下山来寺里的原因,不同故人接触,他还可做掩耳盗铃的人儿,装作自己与旧时无异。一旦聊上一两句,事情便不如他所想了。他的眉眼耷拉了下去,失去了叙旧的兴致,又拍去了掌中细沙砾,起身理了衣袍,欲离。
路经惠玄,轻拍其肩,补言:“那画你看着送吧,桃花枝若能替我换上三坛酒,便最好了。若换不上,就作罢。这地儿我待了三日了,当回了。”
惠玄不以为意地继续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她走了,我的念就断了。”
“她?妙法真人?”
惠玄低首抿着茶,如不是他攒着菩提珠串的手紧了紧,或许没人知道他心下起了微澜。
“不知何时,有人道清虚观有谢相留下的宝藏,那些贼儿动了心思。妙法待客素来简单,喜则留,不喜则逐,叫旁人骗了也不知道。”
“我的东西?”
“正是。那歹人不安好心,妙法欲逐了去,反叫那歹人囚了起来。”惠玄心里的波澜惊扰开来,握着佛珠的手也越发用力了,“妙法不肯言你留下了何物,为那歹人鞭笞于她。”
谢陵双眉紧蹙,美人何辜,怀璧其罪:“后来如何?”
“后来清虚观内的小婢递了消息出来。”惠玄合上了眼眸,声音却戛然而止,过了片刻,他才道,“我等佛门子弟不好冒犯……也不知她,究竟如何。”
谢陵见他停顿后,道的尽是官话,便猜那个中内情非是如他这般轻描淡写的样子。只是斯人已逝,多说无益。他顺着话,询道:“那歹人呢?”
“你着人抓了他来,告于众人说是将他做成了人彘,藏于清虚观中。后有歹人贪图你那宝藏,想来也该怕了。”惠玄摊开手,将珠串拎起,置于桌案,又将掌中碎了的两颗菩提佛珠敛于一方绣帕里,揣入怀中。
“原来我如此狠心,也难怪那些人道我谢佞。”
“你呀,要真有如此狠的心,倒还好了。”
谢陵笑对他这句叹词,在惠玄肩头复拍两下,道:“你怎知我不没有如此狠的心?”
惠玄笑而摇首,谢陵见状,学师父模样,双手合十,对言:“罪过,罪过。”
“对了你那留于清虚观的东西何时拿回去?”
谢陵回身,诧异道:“是何物啊?”
“我怎知晓?”
“怎的原来未听你提起?”
惠玄蓦然想起了大殿上莫名出现的纱幔,那纱幔是清虚观的,边角上绘了墨山,妙法旧时消遣时光,就爱泼墨染那纱幔,遂他一眼能识得这纱幔。
纱幔之后,是莫名出现在屋内桌案上的佛经,摊开的那页书上是朱笔勾勒的“五蕴皆空”。惠玄拿着书页的手不住地颤抖,他下意识地将伴手的那串菩提佛珠掩于袖下。
一开始惠玄还可以认为这纱幔是巧合,毕竟妙法故去多年,如非是那些常年跟在他身边的沙弥,恐怕并不知晓这昭行寺旁的废观里还住过一位真人。
而这般若心经,就像c-h-a在了他心头的一根刺,他的五蕴,并未皆空,纵使修行了这几年,他依旧还是那个提起妙法,会愤恨的人。
当初他是在这段红尘里胆怯退却的人,如今自然要在这段因果里兀自煎熬,无人可渡他,他也渡不过。
惠玄方欲开口,将这几日的巧合讲予谢陵听,就见守院沙弥入院来,步履匆匆,附耳来,说了小话。
谢陵见惠玄眉间生了急色,似有寺内琐事需处理,遂回到他方才所坐那块青石边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