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声在扶风城的下半夜里响得欢快,一行人却各自无话地走着,是赵祚最启了声,说起了当年晨时杏树下待谢无陵的那段故事,只是当初谢无陵未细问的事,放到了今天,有人却忍不住问了出来。
陆岐便是那初生牛犊,最不怕的就是前方背手的“虎”。
听着那句“体己话”,陆歧便知是个冠冕堂皇的话。
羡之的母亲在重阙时,遇着元裹姑姑与陆岐同在的场合,总会拉走元裹姑姑,美其名曰,说些“体己话”,但后来听羡之说来,都不是什么陆岐一时半会儿能理解的“体己”事。
“所以是……说了什么吗?”陆岐开口道,当然他鬼机灵的没有问向那圣上,而是问向了身旁的谢陵,“山人?”
谢陵这断断续续的记忆,拖着他的思绪。别说让他解惑,就是他现在自己也一头雾水。那些在脑海里杂糅着的记忆,若是没有人牵头…捋来转去,也就还是一团浆糊。
正在谢陵为难的时候,落在他们身后几步的观之解围:“还是我来讲吧,当时在场的,也只有我和羡之兄长,”观之加重了“兄长”二字,惹得羡之慢了步子,瞥了他一眼,才继续道。
“那年生了几件不可思议的大事,大概是在老师自昭行来扶风后。王家竹林的行令宴生了一幅墨宝‘青山独行’,过手的官员,都遭了卸任。王丞相乞骸骨,跟着落马的却是工部的几位高官。衡皇叔行走刑部,第一案便成悬案,CaoCao了结。再之后雍国公所督的西山瓷窑发生坍塌,工部涉事大小官员一并收押,雍国公被摘帽衔。雍王妃自缢,绝笔道尽梁家与她关系早裂。后……”
“好了。”赵祚头也未回,直言打断了身后观之的话,雍国府后来的事,他比谁都清楚,他虽然想知道雍国公府里那段在他赶来之前发生了的事,但不想这有些事从别人嘴里说来。
大概,只有谢陵亲口说的,他才想知道。
他想知道,那十年里,他到底欠了多少,用这后生可还够偿?
如是不够,便该早早约好下一世,再下一世……
“观之哥哥,你还未道出我的答案呢?而且你又为何会和羡之哥哥同在那一室?你不是……”不是后来圣上同酌夫人生养的?陆岐回首看向了身后那人,目光在那人身上巡睃着。
只是陆歧回身时慢了一步,要是早一秒,说不定还能看见观之眼里不加掩饰的y-in鸷。
“观之。”羡之突然也停了步子,回身唤了观之一声,一眼睇了过去,袒露着几分威慑。
观之转了目光,藏了眼里的秘密,叹了口气,解释道:“雍王妃招了当时的酌夫人入府,说的体己话,便是将雍国公的四岁小儿送回梁家乡下去探探祖母的事。”
“嗬,”走在赵祚旁边的宣城主宣城主赵世却在这时出了声,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自嘲地笑着,“也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何况……”
观之却充耳不闻般,继续道:“那时雍国公已有两日未归家门,扶风的天都几日未放晴了,是吧,羡之兄长。”
“是。”羡之不动声色地应了句,陆岐却暗暗觉得羡之有些不高兴。绕过谢陵背后去扯了扯羡之的衣袖,在他瞧来时,露出了讨好的傻笑,惹得羡之勾了勾嘴角。
“雍王妃将小儿送到了酌夫人面前,让酌夫人带回府中,又让小儿的书童替他上了那辆回去见祖母的车。给了小儿一封信,和一句话。说这信要日后酌夫人觉着安全了,说可以打开时,小儿才能启封。”
“那那句话呢?”陆岐问。
“那句话是给老师的。”
谢陵闻声回首看向了这个和羡之一样大的孩子,将他的模样细细打量,那双眼是极其熟悉的,又想不起来了。
观之见谢陵看来,大方地对上了他的桃花眼,挑了眉道:“老师曾问她,到底是梁家的女儿,还是赵家的儿媳,她到最后才知道,自己还是做了梁家的女儿。她说,先生说她当初那句道谢是谢早了,没想到并不是谢早了,而是谢错了人。她也有一句话要问先生,先生最后要做昭行之士,还是从山之士?”
观之方才的眼神在谢陵脑海久久未去,以致谢陵未来得及将观之前面听进耳里。猛地一下,谢陵的脑海里和着那双眼出现了一张狰狞面容,是一种林中豹盯上猎物的模样,带着兴奋,也带着几分暴戾,又更像早知胜局的轻佻模样。
这副面孔冲击了谢陵,他仰首歪了歪脖子,又摇了摇头。连脚步都不自觉地踉跄了两步,也正将观之最后那一问听进耳里。
赵祚在观之提及谢陵时,便停了步,抢在谢陵踉跄时,先一步揽住他的腰,从背后撑了他一把。谢陵靠着赵祚,压抑着的那口腥甜又一次压不住了,顺着嘴角蜿蜒下来,有一两滴在衣衫上落成了花,有一两滴打在了青石板上,还有一两滴直落在了赵祚环过他腰的手上,让赵祚心下一惊,揽着谢陵的手紧了紧。
谢陵仓促间抬了手,拢袖替赵祚拂去了手上那两滴殷红的血,发现埋首时嘴角溢出的血又落了下来,一时手足无措,慌忙抬手捂住了嘴。
却连咳嗽声都还来不及传出来,就晕在了赵祚怀里。
这一番折腾倒把陆岐吓得够呛。看着谢陵衣衫上的殷红,就未曾转眼。
最先回神的还是赵祚,赵祚的眉头拧在了一处,眼里带着怒气:“赵观之,禁足重阙,若是你老师……,你就长困重阙。父债子偿,赵修欠的,你还正好。”
说罢赵祚便将谢陵打横抱入怀里,才恍然觉得他原来已是这般。
身轻若鸿毛,却又在赵祚心头,似泰山压来。
倒是观之跟在赵祚身后,不紧不慢道:“圣上不是还答应老师,关于桑落的事,若要观之长困重阙,如何去钓桑落?”
“父皇。师父这病,自打入了那雍国公府,便生了。想来是那府上的邪气,怪不得观之。观之自幼长在您身边,脾x_ing您知,今夜也是近了那府上邪气,才说了胡话。您莫理了,送师父归居衡才是。”羡之不知何时走到了陆岐身边,替他拍了两下背,才挡到观之身前,接话道。
“皇兄,祁先生早说了今夜会到,你送谢相回吧。我和观之走一遭,谢相清醒前,我自带他与桑落归。若是逾期未归,我府上那四房美眷,你就正好替我打发了吧。”宣城主赵世也跟了一步来。
不知是祁先生起了效用,还是那句谢相起了作用,赵祚的眉头总算有舒展开的念头了。
赵祚压低了声音,叮嘱着:“ 既是胡话,今夜之后,不可再提。赵观之记住了,便是你真养在那杏树下,你也姓赵!就像他陆岐。你们那点母族势力,父辈家业的,他……”他谢无陵无心贪。后话赵祚当然是未说出来的。
他答应过曾经的谢无陵,从不在陆岐面前提起陆岐曾经的身世,自然也不愿提及观之的身世。
话未尽,赵祚顿了顿,转了话头道:“平安归来。”
而后向宣城主赵世和羡之递了眼神,便带着怀里人疾步走了。
宣城主赵世也领着沉默的观之消失在了小巷旁支的小路里。
只剩下了羡之,等着陆岐回神,才领着他踩着赵祚离去的那条路,慢慢走着。
陆岐抬头扯了扯羡之的衣袖,手不自觉地颤抖着:“羡之哥哥,我不懂。”
“你会懂的,”羡之捉住扯衣袖的那只手,将那手握在怀里。也不知道还能握多久了,多一次,羡之也不免庆幸着,“回去的路还长,慢慢讲给你听吧。想听什么?”
“观之哥哥,是……”
“他啊,他不是父皇亲生的,方才他口中的那个小儿,就是他。”
“皇长孙赵见?”
“嗯,说来我才该叫他一声兄长。”羡之抿嘴苦笑来。是造化,最弄人。
“他方才说的是他的母亲把他送到了你母亲的身边,换了别人替他……送死?”这是陆歧从未接触过的腌臜,却在现在一点点接触着。
羡之不知道这是不是谢无陵当初布的局,但他知道自己手里攒着的,是谢无陵留给他的——陆歧的命。
他要走稳自己的每一步,才能护得住陆歧。
“嗯。”羡之应了陆歧的问话。
“然后他做了你的弟弟?”
“他是皇家血脉,是该入玉碟的。唯一的办法,便是以父亲的亲生儿子名义入玉碟。”
“那他不恨吗?”
“怎么恨呢?恨他养他十五年?还是恨自己?你呢?要是你是观之?你会恨吗?”
“要我我就会恨。”陆歧眼里带着的坚定,惊得羡之险些以为自己牵不到陆歧了。
“那那那杏树呢?”
“啊?方才府里烧焦的那株,你瞧着了。”
“雍国公府里的树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陆岐睁大了眼睛,对着羡之眨巴了眨巴。
陆歧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除了会一身武功,和一些七七八八谢无陵原来教的兵书小章节,别的什么都不懂。这五年里,帝祚纵容他,羡之宠他,护他,他问,羡之就答。
就连当初在行宫里用谢无陵的画骗赵祚带他去昭行的计,也是羡之出的。
现在想来,脑子不用久了,确实就是要朽了。古人诚不欺。
他抿了抿嘴,还是决定动一动他那即将朽了的脑子,想想那杏树,和自己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