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祚未将话说在明处,但桑落却点了点头,似乎想好了拿什么来抵,便开口问道,欲将雍国公府内的事一一道来。
“圣上想听哪一段?”
“八月十六,寡人曾在雍国公府见过他。那时他还完整无损。秋试之前再见他便体无完肤了。前后不过一旬,寡人便听这一旬之事。”
“圣上心下其实早有底了,桑落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
“雍国公府走水,一地残垣里却让宣城的人找到了戏袍一隅。满雍国公府邸,只剩下郎君一人。郎君说,寡人该不该从你口中知道点什么?”赵祚觑了眸子,眸子里带着几分狠厉。
“八月十七,赵修便在他那处过的夜,正好摘了帽衔,禁出府门,他多得是时间,他下了令不得其他人入内。每日倒是让那些人送墨送酒送吃食往那小院。后来到了第五、六日,夫人要送赵见离开,唤人来叫赵修离开,我才钻了空子去看了他一眼。”
赵祚的手蓦地攒紧了,手中的瓷盏尽裂,他咬了咬牙,眼里的狠厉换做了别的滋味,桑落看不懂,至少他从来没见过那样带着愤怒与心疼的眼神。
“你继续,晚膳前羡之会来这处。我们的事,他们不该知晓。”赵祚被手中的瓷片引了几分清明,冲淡了脑中的怒气,他提点道。
桑落点点头,继续道来。
那日打了秋霜,要比平日冷上几分,赵见的小僮依计伪装着赵见,被梁斟拉住裹了件狐裘,才送到马车上。
一府的人都聚在府门前替这皇长孙送行,而府内的小院早失了人声,寂寥若每个清晨一般。
谢无陵手脚被束缚着,身上穿着的却不是他那旧衫了。他缓缓从上一次昏厥里清醒过来,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但庆幸的是今日睁眼,眼前没有那个魔鬼般的人物了。
他甚至一瞬之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谢无陵合了眼,又睁开了来,看到的还是空无一人的房,和那红绡帐幔。
“吱呀——”门被人推开,谢无陵心口一紧。
他又合上了眼假寐。人一旦眼睛不视物了,其他感官就会更灵敏,谢无陵也如是。
他听见那人的步子渐渐放轻,到了他床榻前,像是看了他许久。久到他都要适应这个目光了,那人却抬了手,手指在他胸口划了划,小心翼翼,唯恐碰疼了他。
这时谢无陵才想起他的胸口上有什么,他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要是有人看得见的话,必然会觉得笑里带着几分厌恶。
倏尔,有一滴泪落了下来,就打在谢无陵的锁骨上,又顺着划了下去。谢无陵心下已了然,能为他落泪的人必然不是那将他囚住的人。
他心下起了计,睁了眼,想抬手扯那人衣角,却想起自己手脚仍旧被束着,只好勉强笑了来:“莫要难过。莫……”
“这……”桑落跪了下来,他身量高,跪下来目光尚可与躺着谢无陵平齐。桑落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话里带着难以置信地颤抖:“他、他在你身上……作画?”
“他说我住这院子必是爱杏花,”谢无陵扯了嘴角,苍白的脸色合着这一个凄惨的笑,看得桑落心下的千山万水都哽于了一处。
谢无陵又戏谑地补了一句:“我也挺适合杏子的。”眼里却满是落寞,是那辱极,折了傲骨的落寞,“是啊,杏子,多好啊。”
“不好,”桑落带着哭腔应他,桑落心中的谢无陵是该被人护着,被人疼着的,不该是这般心死红尘的模样,“不好,一点都不好。我能…悄悄带你走。”
桑落说着就要将谢无陵扯起身来带走,却扯到了谢无陵腰上被赵修打过的伤,是一块瘀青,不动身,便没那么疼。也就桑落这么蛮力一扯,谢无陵忍了半天,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谢无陵有气无力地问道:“带我,去哪里?”
“去找赵祚,他不是待你好吗?他能护你,一定能。”说着赵祚的名字,桑落又像想起什么来,将谢无陵重新安顿好,替他解了手上的束缚,手足无措地道:“不对,不能让赵祚看见你这般模样,他会算账,他们几个兄弟姊妹,他最会算账,我记得。”
说着便离开了床榻,拿了挂在一旁架上的布,去了桌案边想取些水,奈何茶壶翻了个个儿,他也没倒出一滴来。
他别无他法地走到谢无陵面前,同谢无陵协商道:“我、我替你擦了,没有水,可能擦不掉,我下力重点,然后趁修没回来,我带你走。”
谢无陵却一味摇头,他连阻止桑落的力气都没有,眼里的茫然却少了几分,他总觉得自己该想个什么法子安慰桑落,否则他们之中,先疯的一定是他。
他方才是想利用桑落没有错,但现在,桑落这般模样确是他想不到的。
谢无陵开口,声音却更轻了:“莫,莫慌。我能出去的,斟,梁斟。”桑落听到了他的话,抬了头看他。
“梁斟送李见走了,是不是?”他继续问道。
桑落点了点头,谢无陵长舒了一口气。
“她到底还是梁家的女儿。”谢无陵喘了喘气,“她活不久了,她死的那日,我便能出去。”
谢无陵看着桑落脸上的惊讶都消失了,想来桑落是领会了他的意思,这才又道:“如果你在,那日便来带我走,不要被从山郎看见,好吗?”
然而桑落还没回答,便有人替他先回答了。
第50章 昭行佛心
“好啊。可要我给谢小先生行个方便?”
因着方才桑落进屋,未顾得上阖门,现在倒给赵修行了方便。
“谢小先生,好手段啊,”赵修迈了一步,抓住了桑落的腕,往后一带,又道,“前些日子和王妃吃茶酌酒,今日又要拐我的桑落儿?”
他特意加重了“桑落儿”三个字,目光也转向桑落,盯着他不放,薄愠的目光说不得还含着些惊讶,许是不信桑落会叛了他一般。
但赵修所有的犹豫都在桑落红了眼的模样映入眼帘时,被怒气驱逐了。
他抓着桑落的手腕的手又收紧了,惹得桑落皱了眉头,抬眼和他对视来。
这一瞧,桑落的眼里便只有他了:“赵修,强求不来的,昭行选的……”
桑落的后话未说完,便被赵修抬手扇了一耳光。
赵修盯着他那被自己打出红印的脸,冷声道:“不用你提醒,我清楚得很。”
“嗬,”这话引来了谢无陵的一声冷哼,他不知道赵修在门外到底听到了多少,但那句让桑落带自己走的话自然是跑不掉的。
他赌了一把,道:“众人皆醉,你雍国公独醒?还是众人皆醒,你,独醉?”
如是听了最后一句,那便只以为谢无陵是在讽他罢,如是听了前后,那谢无陵不过是陈述了事实罢。
他这一句话,把赵修的目光吸引了过去。赵修怒目圆睁,咬牙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雍国公不是最明白吗?你阻我,囚我,是为何?”
谢无陵的话刚问完,桑落便向那床边去,看着谢无陵摇头,示意他莫要再说了,莫要再,激赵修了。
谢无陵不知道赵修发起狠来的x_ing子,桑落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旧时赵修待他那几位莺燕妖童是何等可怖,桑落是亲眼见过的…
铁枷穿骨,锁链加身,赵修对那些令他目光灼然的玩物,心里所想的绝不只是占有,或许他更享受的,是肆意玩弄。
谢无陵对他摇头的动作置若罔闻,继续逼道:“是你赵修怕了,昭行未选之人,父母将弃之人。一无所有罢了。”谢无陵扯了笑来,桃花眸微动,添了哀色,“你,才是真可怜。”
赵修被他后话一激,抬手又一次掐住了谢无陵的咽喉,上次为碎瓷划伤于脖颈下的口子,又一次裂了开来,引得谢无陵一阵颤。
但因他全身失力,又让他自己连挣扎都显得无力了。
他就在赵修手中,像一段随时可以被赵修一个动作而被捻灭的灯芯Cao。
赵修满眼y-in鸷,不以为意道:“可怜?谢小先生还是先可怜可怜自己吧。你还在我手里,昭行又能奈我何?阻你,囚你?我还要折你,辱你!”
他看着谢无陵的眼翻了白,这才收了手给他喘息。
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瞥眼向桑落,几近温柔地重复道:“我还要我的桑落儿,亲眼看着我囚你,辱你,折你。”
桑落看着眼前的魔,不住摇头,他是懦者,不敢替谢无陵回护,他是怯者,助纣为虐,他或许才是该入地狱的人。
谢无陵激赵修不过是为了让他心死,让他看清赵修骨子里的魔,可桑落叫那情爱掩耳障目,听不见,看不了,也放不得。
后来入了夜,赵修没在谢无陵的院子里逗留,而是一路扯着桑落回了他的厢庑里。狠狠折腾了一夜,至桑落昏厥,才放过了他。
那大概是自己咎由自取吧,桑落昏过去前如是想着。
待桑落再醒来时,便有小厮唤他去谢无陵的院子,说是赵修来了兴致,要邀他一同赏画。
闻言,桑落的眼皮跳了跳,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而他的不安最后在迈进谢无陵屋里的那一刻,得到了映证。
不知是哪里来的殷红,铺了床榻,似将绡帐也染红了。而那锦衣纨绔子,便立于床前,挂了帷帐,执了一支湖笔,居高临下打量着床榻上失了生气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