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不想大声叫出来,而是眼睛中的强烈痛楚已经让他失去了喊叫的力气。天下人都说十指连心,没想到毁伤双眼的疼痛也是这般撕心裂肺。
他扯下一块衣摆,卷成团放入嘴里牢牢咬住。他强迫自己打开眼眶,可一时间什么也瞧不见,眼前只能感受到一点泛白的光。
额头上的经脉突突地跳着,他瘫坐在水边好一会儿,都没力气动弹。
半响,谢升抬起打着颤的指头抚了抚眼眶。
一股散着铁腥味的液体从他眼睛向外涌了两柱。
——是血。他眼睛里的血。
现在谢升终于恍然大悟。他知道娃娃岛上的寒冰泉是活水,可没想到寒冰泉四周是这样一副温暖如春的假象,这些泉水摸上去也没有半分异样,谁知它们一旦找准了弱点穿透进去,便是这样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太疼了。真是太疼了。
“终于取到寒冰泉了,啊?这边怎么有个人?”
谢升面前突然冒出一个人声,这人声不男不女,竟有一分李痒当初的特色。
“春斐?”谢升忍着那撕心裂肺的疼,轻轻问了一句。
“什么春斐?”那人站着打量他,“噢,我知道了,你说的便是我附身的这个近神识体吧。你是他朋友?来找他了?”
谢升没有回答。他的眼睛依然在一行一行流着血,像是怎么也流不完似的。
他方才用的泉水不多,眼睛里的冰碴子已经渐渐开始融化。
那人明显发现了这一点,嘴里发出惋惜,不男不女的声音使这惋惜变了味道,听着y-in阳怪气:“你说说你,怎么回事。你顺着我的结界走进来了对不对?寒冰泉外恶鬼聚集,y-in气繁重,我是为了取水方便,才留着气力设下这个暖春阵驱赶y-in气,可那不代表这寒冰泉失了威力。你用这泉水洗脸做什么?傻不傻?眼睛被你洗成这副惨样。”
“你!”谢升仍然看不见周遭景象,他尚不清楚这人的来历和功力,因此有怒不敢发。
“我看你是个年岁颇大的妖怪。不然我的罪孽除了偷盗近神识体外,还要多加一重啊。”那人来回踱了两步,自顾自叹了口气。
这话倒说得有几分道理。谢升修行多年,像他这把年纪这身修为,r_ou_身的眼睛就算受到损坏,也能用自身灵力修复,但是需要等待一些时间。
渐渐地,谢升体内那些温暖舒服的感觉已经消失了。极y-in鬼气从四周缕缕散出,笼罩住了整个寒冰泉。这一变化使经脉里的气息愈行愈缓,心脏登时一个剧烈搏动,谢升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咳……”
他能感觉得到,暖春阵已经被撤去。
“不是我要把你独自落在这里让你被鬼上身,实在是这个法阵需要耗费太多气力,而我作为一介人族,又无法在这里呆上太久。”那人嗖得一声飞上了天,声音逐渐飘远,“我先走一步,这近神识体的身躯便留给你吧,我看这头顶处正好有道裂缝,不知能不能出得去。”
砰得一声,从天上砸下来一个重物,谢升循着声响摸了过去。
是一棵树。
应该是李痒的朋友春斐。那人的魂魄已经从它身体里钻出去了。
四周越来越寒冷,说是天寒地冻也不为过。寒冰泉四周恶鬼众多,y-in气极盛。眼下他被泉水冻伤双眼,正处于下风,必须想个法子摆脱困境。不然再过片刻,他就要被鬼上身了。
谢升摸了摸脸上快要干涸的血迹。被冻住思绪的脑仁已经逐渐恢复。
.
“谢升!”
“阿升!!”
“谢升前辈!!!”
几人向四面八方搜寻着谢升的身影。
谢升转眼就不见了。他们在这个乱葬岗旁找了许久都没找到他的踪迹。
“谢升前辈究竟去哪了啊?”闰元疲乏地瘫倒在一只枯萎树根旁。在怨气中浸没多时,他确实有些累了,握着那个缺了宝珠的焦黑剑鞘喘着粗气,神思略恍惚:“若再找不到他,我就要走不动了。”
闰深捋了一把额上的汗,站在闰元身边道:“师兄想喝水吗?我的水囊里还有点水。”
“喝。走了太多路,渴着我了。”闰元一把扯过了闰深腰间的水囊,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来,没喝两口就见了底。
闰元的体质比这里其他人都要差一点,诸如疲乏和口渴的表现都更加严重。但实际上,除了鸢室仁体质特殊之外,他们所有人都已经身心疲倦。这里气候恶劣,不宜人居,任谁多呆几日都不会好过。
谢楠望着混沌的天空,勾着手指掐算起来:“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边寻找谢升一边寻找泉水。到如今我们已经入岛两三日了,再拖下去不是办法。”
咏川站在白骨堆里踢了一脚,妄想在堆砌的骨堆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这么说,我们是不是不能再继续待在乱葬岗了?”
白骨被他踢到了一边,里面连根谢升的虎毛都没有。
“不可对死者不敬。”小道士闰深上前喝止。
连他们自己都对死者不敬,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转瞬一思,终是没说出口。咏川知道人族繁文缛节众多,多这一点也很正常。
“倘若谢升前辈自己寻回来了怎么办?”李痒收起遮在头顶的花伞,摸摸脑袋,“我们都走了,他该找不到我们了。”
谢楠摇头:“这点你们无需担忧。花神身上有谢升赠予的铜竺,若他真的想找我们,不会找不到。”
鸢室仁闻言顿了一顿,接着便从怀里掏出了那个传信竺。谢升确实和他说过,凭借这只神奇的铜竺,他就能对他有所感应。
“假如他身上也放着一只就好了。”鸢室仁垂头,眉眼耷拉下来,一副焦急又怅惘的模样,“他一定是出事情了。都怪我,都怪我。刚刚曼珠沙华的花液飙进了他的眼睛,如果我没有一个人跑下山坡,而是等他一起下来……”
李痒哭丧起了脸,拽着鸢室仁的袖子说:“哎呦我的花神啊,你说得我心里是又慌又羞。你跑下来还不是为了我和春斐。若谢升前辈真出来什么事,我非得愧疚得一头撞死在树上不可。”
鸢室仁不说话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升送给他的传信竺。
谢楠在最前方,拐了个弯,绕开白骨堆,最终走入深处的荒野之中:“这里我们已经寻遍了。各位跟着我到别处去寻吧。”
鸢室仁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跟了上去。
“花神不必担心。”谢楠见鸢室仁仍然闷闷不乐,便劝他,“从小到大他与我最亲近。谢升除了小时候要让人追着洗澡之外,还没有什么事情让家里人cao过心。譬如谢升那一身高强的法术修为,都是他自己一点一点自己历练得来的,爹娘和我几乎从没催过他练功。他常年在外降服恶妖恶鬼,这些上刀山下火海的经历中有不少都比到娃娃岛取泉水要更加艰险。我相信他能平安归来。”
谢升是一只千年老虎精,无论是灵力还是道行都是精深的很。这点鸢室仁当然清楚。
“谢升处世乐观向上,嫉恶如仇,我与他相处到现在,从没见过有什么鬼神能轻松击败他。”谢楠回忆着小时与谢升之间的往事,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瞅见谢楠脸上表情的些微转变,食铁兽出声道:“你们虽是年纪相仿的兄弟,但x_ing情却十分不同。他的心态好像尤其年轻 ,一点儿也不像有上千岁了。年轻人那些意气风发以及朝气蓬勃的x_ing情他全都有。”说着瞥了一眼鸢室仁,“当然,花神就是个例外了,你看着和谢十四的年纪差不多。”
“嗯?”
起码有上千岁的食人花神没听明白。
谢楠跨着步子,夸耀地说:“我这位十二弟有一点和我不同。他想行侠仗义,便一股脑去做了,每每事成后,还会在外面抛出谢氏虎族的名头。有时我会嘲笑他幼稚,毕竟我们从小受到的训/诫便是:不求虚名,若有人真心实意想报答,虎族的名头自会发扬光大。后来我想了一想,谢氏虎族里所有兄弟姐妹,的确属他最有家族归属感。不光是嘴上说说,谢升是真心实意地牵挂着族内的所有人。”
后面的闰元听见了,也道:“是啊,谢升是个真诚坦率的前辈。而且每次站在他身边,我都觉得我们要做的事一定能完成,他永远不会给我们施加压力。有时带着那么一点挖苦的玩笑话,也是想激我做得更好。他好像天生就有一种……我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