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对十八岁那年的家宴唯一的印象,鄙夷,不屑,与排斥。
如今,季淮已经看不到胞兄盛气凌人的模样了。托他所赐,季淮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瞎子。
十年未见,满腔怀恨,夹杂着无可奈何。
搀扶他的宫人将他引到一处:“陛下,四皇子来了。”
季淮闻声下跪行礼:“父皇。”
皇帝的声音苍老许多,已临近暮色垂危,他的眼睛已经浑浊,抬手吃力道:“淮儿,入座罢。”他对季淮的弥补,只是为了让晚年的自己好受些。
季淮的胞兄二皇子正在皇帝身边近身照顾,俨然一副孝子模样。皇帝也受用他的孝心,且这次召回季淮,皇帝对二皇子的信任更是加深。偶尔间,还会唤二皇子去书房,追念他和季淮逝去的母妃。
但皇帝不知道,每每他说到此,二皇子都会在他看不见的一面,露出深深的厌恶与恨意。他恨这个将他母妃冷落不顾的男人,也恨那个夺走他母妃x_ing命的季淮。但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皇,一个是他唯一的同胞兄弟。
父皇给了他和母妃难忘的冷宫时期,他恨着,却没有一丝办法。可那季淮,夺走了母妃的x_ing命便罢,后头还要来抢他在皇帝面前的地位。
由此,他从恨,衍生为更深的妒恨。
十年前,他尚可以亲手将季淮推上死路,如今也一样可以从年迈的皇帝手里骗得皇位。他的步步维艰,为的都是自己。
待季淮行完礼,二皇子才走上前,握住他的手,亲切道:“四弟,你眼睛不便,我带你入座。”
季淮皱眉,想抽手,却被二皇子死死捏住,力道大的吓人。二皇子低着嗓音,在季淮耳边幽幽然一句:“老实点,你若不想随你来的那人死于非命。”
“你?!”季淮心底发怵,不敢大声,“你将他如何了?!”
“安心晚宴,回去之后你自见得到他。”二皇子轻笑,“从来不知四弟好这一口,听我身侧那太监说,你带来的小倌长相俊美可人,跟了四弟真是可惜。”
季淮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硬着语气:“别打他的注意,他也不是你口中的小倌。”
“瞎子就该守瞎子的本分,今日是个好日子,别让我动怒。”
二皇子将他推坐到木椅上,摁住他的肩膀,“安分一点,我就不动你的人。”
其实二皇子并未对陶桃如何,他只是稍稍试一试季淮。果不其然,季淮与他带来的人有斩不开的联系。若是这样,日后季淮这人便好控制了。
二皇子松了口气,心情舒坦不少。
可季淮却整个人僵直着,巴不得下一刻就能回到陶桃身边,确认陶桃是完好无损的。
这场晚宴同十八岁那年一样,食不知味。
席间,季淮听得皇帝开口询问大皇子。
身旁的太监便回应:“大皇子因废后之事,伤心过度,拒了晚宴。”话罢,眼睛稍稍一抬,瞄了二皇子一眼。
皇帝不悦,甩了酒杯,下头的皇子公主纷纷低头,无一人敢吭声。唯有二皇子坦然应对,安抚了皇帝几句,话语间,都是念的大皇子的好。
“好什么?!他那个母妃蛮横嚣张,朕不过便是废了她的皇后之位,他们的外戚就憋不住了!连连上奏职责朕,真是反了!”皇帝喘着粗气,按住二皇子的手,“羽儿,太子之位,朕今日就下旨传给你!让那蠢东西继续同他母妃一起!”
“儿臣多谢父皇厚爱!”
“别以为朕老了,就能反了朕的天下……咳咳……”
“父皇千秋万代,何人能反父皇的天下!”
……
季淮沉着脸,不愿继续听这假惺惺地恭维声。皇帝是真的老了,脑子糊涂也好骗了。也许今后的天下,真的就会是胞兄的了。季淮心烦气躁地在桌上摸了会儿,碰到了酒杯。
第13章
季淮不知道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三条小尾巴。
陶桃,若风,还有一个槐彦。三人皆隐了身形,趴在皇宫的屋顶上。瞧着满目琳琅的山珍海味,已然长成小少年的若风咽了口唾沫。
成年的槐彦眉目如画,面容出色的俊俏,一头白发绑着一束单调的马尾,不说话时显得冷俊异常,说起话来,声音又是温柔的如杨柳月色,格外动听。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j-i腿递给若风:“别淌哈喇子,都进城了,你丢不丢脸。”
陶桃一边盯着坐在晚宴中孤身一人的季淮,一边小声:“别说话,容易暴露!”
槐彦立马闭嘴,若风小口小口嚼j-i腿,好奇槐彦手脚咋这么快,这j-i腿从哪顺来的?他投以崇拜的目光给槐彦,在心里小小的鼓掌几下。他们两个知道陶桃要进皇城,作为朋友,也悄悄地跟在后头一同来了这儿。
也是槐彦心细,提醒若风,仙君苦劫大限将到。他怕陶桃太过伤心,所以陪同一起来了皇城。
而此时,在天界,夜北星君顾不得什么,甩着衣袖丧着脸,急匆匆地赶回占天殿。
管命盘的小仙正在打盹儿,他急躁地拍醒了小仙:“赶紧把云渊的命盘拿出来。”
小仙揉揉眼睛,思绪还未清楚:“还有两个时辰才是仙君苦劫结束之际。”也就是说,季淮在凡间还能活两个月。
“南海星辰易动,是破魔兽出来了!唯有云渊千年前降服过它一次,天帝命我速召他回来。”夜北接过小仙递来的命盘,皱眉,他不能直接将凡世季淮的寿命卡断,这会伤了他原体的修为。唯有借助他人之手杀了季淮,才能让云渊毫发无损的回到天界,那余下的几月苦劫也能去请示天帝,特许作罢。
他在命盘上找了些许,可算找到了一个合适人选。夜北为此人捏了亡命劫,顺带上了季淮。眼下,他们谁都没记起当初出现在这命盘上的姻缘线。
小仙担忧:“星君,这个人……寿命还未到呢。再者,您捏的这条亡命劫,牵连诸多。”
“这些人都是些作恶之人,你去阎王那打声招呼,送些珍宝疏通一下。便说……是天帝的意思好了。”
小仙得令,转身就去天界宝库里寻稀罕玩意。
夜北却依旧头疼,破魔兽出世是混沌之乱,也不晓得是哪个不要命的给它放了出来。千年前,云渊入它的洞x_u_e以己身的仙血封印了它,险些丢了命。如今,破魔兽身上还残留着云渊当年留下的咒印,所以天帝要急召云渊回天界。
夜北星君动了动手指,凡世便落了一场大雨,电闪雷鸣。
闪电划过了半个天际,似是要将天都劈成两半,也足足将宫内人心不召的晚宴推入尾声。季淮端起斟满酒的酒杯,小酌一口。风掠过他的耳畔,将他的发髻吹散,也吹灭了宫人手中的灯笼。
“愣着做什么!送陛下先回寝宫!”随着皇帝半辈子的徐公公尖着嗓子喊,后头跟着的两个宫人忙上前抬起皇帝的龙辇。
慌乱间,季淮感到身后被谁撞了一下,喝了一点儿的酒杯也尽数撒在了掌心,无人管他这个瞎子。
也不知识谁惊呼起来:“酒中有毒!”
黑暗中,季淮无故感到一阵心悸,雨幕绵密的空气中飘散开一丝血腥味。有人吐血了,宫人的尖叫声绝惨连篇,季淮听到他的胞兄假惺惺地喊着父皇。季淮只觉得发晕,轻轻晃了晃脑袋,听清了嘈乱中的语句。
“陛下吐血了!酒里有毒,有毒!护驾!”
“父皇!您坚持住!”
“有刺客!护驾!”
……真吵。
季淮呼气沉闷,想起身却颓然跌坐在地上。地面冰凉,触的掌心发麻。
他也中毒了。
身边坐着的几个皇子已然七孔流血闷声倒地,他的胞兄却无事。全因此人整场晚宴都陪坐在皇帝身边充当孝子,滴酒未沾,才能留下一命。
这酒中的毒烈x_ing,饮上几杯就能即刻毙命。季淮只饮了一小口,才免去暴毙而死的惨状。但他也已咳出了一口血,喉间腥热。
晚宴顿时混乱,季淮眼前的酒桌被推翻,从外,是起兵逼宫的大皇子。皇帝已经不行了,在这雨夜中生生咽下自己最后一口气。他如何也没想到,他这堂皇一生竟会死在自己曾经最宠爱的大儿子手里。
“二弟,是你和父皇逼我的!”
季淮听到大皇子愤怒如兽类地嘶吼声,手中的剑柄被握的‘咯咯’直响。这声音,真是清晰的过分,像地狱空荡如荆棘的回音,刺进人的皮r_ou_里。
皇城就是他一直身处的无轮地狱。
季淮扯了扯嘴角,明白自己今日是无归了。可眼前一闪而过的却是一袭白衣,站在青山绿水间,提着个小小的竹篓往单薄的肩膀上背。他侧着身,露出一面俊逸如画中仙的侧脸,驻足片刻后跨着步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而眼前的光是七月的艳阳天,灼的人睁不开眼睛,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却晓得,这是陶桃。
死前,他最心心念着的陶桃。
季淮哽了嗓音,终于溃了意志,脱口而出:“陶桃,别走!别丢下我……”
“淮大哥!我在!我在!”
从天而降的陶桃一身白衣,就如季淮脑中的样子。他所过之处,无兵刃可伤他,顷刻间为他与季淮之间开出了一条道路。
槐彦拉住他的手,压着声音:“小神仙,别用太多仙术!”皇城不比乡野,人多眼杂,这杂的不仅仅是凡世的人。如此一场浩大的宫变,指不定周遭还躲着多少双眼睛。陶桃听此,收起仙术,紧紧护住了躺在地上的季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