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怎么会有这样复杂的心情呢?他默然想,既希望一个人活下去,又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
秦寄的亲征极大程度上鼓舞了士气,不出一月,就收回了失去的四座城池中的三城。军中上下皆是一团喜气,觉得凯旋之日已经指日可待了。
唯独秦寄一人静坐在军帐里,对着沙盘凝神不语。这一个月来的战役,他总觉得赢得有些太容易了一点。
倘若真的是从师过林辞卿,哪怕只学到些皮毛,都不该孬成这个样子。
最后一处失地在十里开外的地方,只需要爬过两座山头。
秦寄沉思良久,半晌深深吐出口气,终究还是对副将道,“全军整队——出发!”
离开已经快一个月了,他想早一些回去。仿佛有种预感,林辞卿独自在宫中,他放心不下。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王宫。
天空乌云密布,暴雨如瀑,接连不断的雨滴打在地面上,激起层白色的水雾。
一股股雨水从台阶上淌下去,汇成一路,又“汩汩”地流进墙角的通水口。
林辞卿在廊檐下摆了副棋盘,手中拿着卷书,却望着屋檐滴滴答答的雨水发呆。
五六个侍卫不远不近地守着他,神色各异,其中两个还凑在一块儿在低声交谈。
秦寄走后,他不再被锁在临仪宫,可以小范围地自由转一转。只是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侍卫跟着就是了。
这几天林辞卿眼皮总跳。按家乡的习俗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剪了红纸睡前压在右眼上,却一点用也没有。
他不得不想起在外征战的秦寄……倘若真的有灾祸,是会应在秦寄身上,还是太子身上?
林辞卿疲倦地扔开手里书卷,面前棋局也陷入了死局。
白子游龙被斩,黑子布局太散,怎么看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走不活了。
林辞卿心烦意乱。
“我去城楼上看看。”
林辞卿随手拿起柄纸伞,“哗啦”一声撑开,走进雨中。
“……公子留步!”
然而意外的是,他身边五六名侍卫居然同时拦了过来:“……今天雨大,辞卿公子还是就留在宫里,不要乱走的好。”
林辞卿蹙眉,“无妨。我有些事,要去城楼上看一看。”
然而侍卫意外地坚持,竟不易察觉地挡住了他的前路:“公子不要让小人为难。”
那公事公办的神情中竟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怎么回事?
林辞卿心中生疑,这些天来他想去哪里几乎从未受过阻拦。城楼也不是第一次去了,为什么就偏偏今天不行?
再联想这几日这些侍卫总背着他窃窃私语,仿佛十分紧张什么……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辞卿神色不动,放缓了一些语气,让步道:“那我只到东华门便回来,这总可以吧?——这几天下雨太闷了,我有些喘不过气。”
侍卫们面面相觑,显然都知道不久前林辞卿哮喘发作闹出的那阵仗。
倘若真的惹出什么事,秦寄一旦回来,他们谁都承担不起。
僵持半晌,为首一个终于松口道,“辞卿公子,请。”
雨越下越大,一路上却遇到了不少宫人。他们步履匆匆,神色各异,有些偷偷瞥过林辞卿一眼,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们有什么事在瞒着我。林辞卿心中道。
越往前走,渐渐响起了阵隐约的喧闹声。
林辞卿眉头微蹙,想走近去看发生了什么。一个远处的宫人却匆匆走过来,对他身边侍卫耳语了几句,侍卫顿时脸色大变,横剑拦住了他。
“放我过去……我要见林大人……”
“你们这般做,是要成为天褚的罪人哪……!”
“……林大人,林大人……”
有人在远处嘶声裂肺地大喊,林辞卿听得模模糊糊,只觉这声音仿佛有些熟悉,像从前共过事的某位同僚。
“怎么回事?”林辞卿转身问。
“公子请回吧。”侍卫一句话也不答,只模棱两可道,“前面……前面发生了些暴乱,公子不宜再往前走了。”
林辞卿微微一笑,冷淡道,“我要去哪里,秦寄都奈何不了,你还想管?”
说罢身子一侧,就要绕过侍卫,横闯过去。
“公子莫要小人难做!”
五六名侍卫却是同时包抄过来,将他围在了中间。
远处的呼声已经很低了,似乎那个大臣也被宫人强行架了起来,往外拖去。
但他仍然执拗地不住在喊:“……林大人……”
顺着风,听得时隐时现。
林辞卿脸色一变,眸光如冷剑,刹那间气势逼人,低低斥呵道,“给本宰让开!”
“……公子——”
侍卫正欲说什么,林辞卿却蓦然闪身,将手一横,“唰”地拔出他腰侧冷剑,猛地比在侍卫脖颈。
他一手抓着侍卫挡在自己身前,一面慢慢地往外挪去:“让他们让开!”
在场所有人瞬时都惊呆了,如何都没想到林辞卿这么个看似手无缚j-i之力的文弱书生,竟然有这样利落的一面。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他们不动,林辞卿手中长剑往回收了收,侍卫的脖颈被划出道细小的伤口,有血丝缓缓渗出。
——这一招,还是当初秦寄亲手教给他的。
夏日的晌午,蝉鸣不休。
小小的后院里,秦寄站在他身后,教他如何握剑,如何锁喉。
少年人坚实炙烫的胸膛紧紧贴着他,隔着薄薄的雪白的单衣,林辞卿甚至能听到那一下又一下有力的心跳。
那时,秦寄开玩笑说,“倘若阿卿以后成了清官良臣,必有许多j-ian佞小人把你当做r_ou_中刺,眼中钉。只这一招,就可保你x_ing命无虞。”
林辞卿再一次低呵:“——让开!”
侍卫额角覆上层密汗,紧张地看着同伴们。
对峙半晌,其余五名侍卫慢慢散开了道缝隙。
林辞卿紧紧抓着人质,缓步走出去。
他脸色沉静锋利,眸中似有冷剑,经过最后一个侍卫身旁的时候,他甚至微微笑了一声:
“本宰两个月内一连削藩十二亲王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何处甩棍子呢。”
他带着侍卫倒退着走开了几步,然后在大约百米后,低低道了声“得罪了”,便猛地手起剑落,在侍卫右肋处狠扎一下,将他推开,自己迅速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追上了那个想要见他的老尚书,见到他瞬间,老尚书几乎老泪纵横,不顾一切地嘶声朝他喊到:
“……林大人!上城楼,快上城楼!”
林辞卿片刻不停,径直朝城楼而去。
城楼下出乎意外地守了许多士兵,禁宫首领亲自穿了盔甲在巡视,所有人都是一副大敌当前的紧张感。
林辞卿乍一露面,士兵们都震惊地看着他,林辞卿握紧剑,不住喘息,背靠着墙缓缓停了下来。
同样目光警惕地看着周围。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那禁军首领一见到林辞卿,居然瞬时眼眶就红了。
不可置信地死死盯了数秒,确定真的是林辞卿后,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蓦然当众落泪,重重地跪地一叩头:
“——林大人,臣禁军总指挥使沈沉鹤,恳请您救天褚百姓x_ing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