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脖子上还留着青青紫紫的咬痕,如墨的长发凌乱的披散着,手腕上是一圈圈泛红的麻绳印子,还有些地方磨破了皮。
——瞧上去满身狼狈,没有半分往日“谋士无双”的模样。
秦寄靠在榻上,衣衫半系,露出一小半胸膛,全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直到林辞卿走到门口,全身逆光而立,他才终于开口,叫住了他。
“阿卿。”
秦寄喉结微微滚动,神色不知为何看上去突然有些疲惫与苍老。
“……你来找我,我很高兴。”他极轻微地动了动唇,低声道,“原来……你是担心我的。”
林辞卿手指稍稍收紧,眼睛轻轻阖了起来,却没有回头。
“秦寄……”
他怔怔开口,声线嘶哑,日光骤然刺到眼睛,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林辞卿突然感到种无力感,仿佛他与秦寄之间再没有一句话可说,又还有千万句话还没有说清楚。
可无论是哪一种,也都在开口前的一瞬间,失去了全部意义。
林辞卿想,他没有再和秦寄共处下去的意义了。
再继续下去,只会不断消磨掉过往的十年里他对秦寄所曾经存过的全部幻想。
在秦寄心中,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林辞卿;在林辞卿心中,秦寄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秦寄。
那么就这样吧。
等秦寄带着大军归城的那一日,天褚的百姓平安了,他就从城楼上跳下去。
那里是整个王城的最高处,可以最后再看一眼他曾经用尽心血守护过的城池与百姓。
他这一生,不忠不义不信不悌,从前想要匡扶天下,却最终一事无成。
既没有做到夫子说的为往圣继绝学,也没有做到为万世开太平。
生x_ing懦弱,继续活着也不过害人害己。
坐上颠簸的回程马车上时,林辞卿怔怔望着自己手心想,该做的他都做了。
……秦寄也好,百姓也好,世事如何,他都已经无能为力。
只是林辞卿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秦寄想的同样如此。
在他还没有醒来的时候,秦寄在林辞卿的鞋子里垫了许多布料。
千里跋涉,万水奔波,即便有马车,林辞卿的靴底也磨损了许多。
秦寄看见了,怕他会脚疼,军营里又一时半会找不到上好的软缎子,便把自己最好的一件里衣剪了,小小心翼翼垫在靴底。
他那个时候就在想,也许林辞卿爱过他,也恨过他,但正因为如此,待他死后,他也将永远记得他。
一想到此,秦寄心中就感到莫大的满足。
他将成为林辞卿心中无法取代的存在,无论是李承,还是未来的任何人。
归途山高路长,来时尚不觉得,此刻心境变化,林辞卿感到疲惫至极。
出神间,马车外车夫突然叫了他一声。林辞卿调开车帘,朝外看去:“什么事。”
在马车的正前方,正站着一个胡人,他林辞卿行了一礼,异样地恭敬道:“林大人,我们军营中有您的一位故人,想要见您。”
侍卫们瞬时如临大敌,林辞卿神色不动,冷眼扫去,盯着那胡人,不带丝毫语气道:“恐怕是你认错人了,在下并不姓林,也从未有过什么可能与胡人扯上关系的故人。”
眼底眸光一闪,示意侍卫将他除掉。
胡人一愣,却旋即笑起来,从怀中摸出一块布料在林辞卿面前抖开:
“那么,不知林大人对这件衣服是否还有印象?……我听说,它曾经穿在前朝的太子身上过。”
林辞卿瞳孔瞬时收紧,看着那胡人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跟我走一趟吧,林大人。”胡人冲他一笑:“倘若您不想叫他真的死的话……他一直都在等您。”
“林大人!”
林辞卿紧紧握着车帘,手指缓缓一寸寸收紧,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与低呼中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我怎么知道他是真的还活着?”
良久,他冷淡地盯着胡人,缓声道。
“我没办法证明。”胡人无所谓地一耸肩,“但是林大人,倘若他真的还活着,这是您唯一能救他的机会了。”
林辞卿薄唇紧抿,目光冰冷地上下打量着这个人。
片刻后,他以食指挑开护在自己面前的一柄长剑,缓缓向那胡人走了过去。
“我可以跟你走。”
他站到那胡人身侧,却背过身,面朝着跟随自己而来的侍从随仆:“但你们谁都不准将此事透露出去——尤其是秦寄。”
说着他目光一转,看了那胡人一眼,微笑道:“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纵使你骗我,能利用我做的事,也不过是拿我去威胁秦寄罢了。但我今日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告诉今日在场的所有人——”
“倘若秦寄敢拿天储的城池胡闹半分,我便即刻自尽在他面前。”
“……林大人……”
随从们瑟缩一抖,均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我此番冒险,拿的是我自己的x_ing命做赌注,这本该也是我欠他们李家的。与秦寄没有半分关系,你们明白么?”
林辞卿目光缓慢地在众人脸上扫过,见他们毫无反应,又低斥一声:“听明白了么!?”
“……是,听明白了!”
林辞卿这才缓和些脸色,朝胡人微一颔首,疏冷道,“请带路吧。”
隆冬雪盛,厚厚的白雪压在翠绿的竹叶上,靴底踩到地面时,还会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响。
林辞卿披着一件雪狐大氅,一身素白,几乎要融进这满天的大雪中再也找不见。
胡人的军队安扎在峡谷深处,林辞卿甫一进去,便被黑布蒙住了眼睛。“公子辞卿的盛名天下皆知,对着您,我们不得不一再小心。”
并非只有天启才有谋逆动荡,塞外同样如此。这支胡人军队兵力稀少,是主力军败北之后苟存下来的一点,李承跳崖后,却并未摔死,而是碰巧被他们捡到,成了一张天降的王牌。
他们扣押着李承,却不敢去找秦寄谈条件,只怕秦寄会完全不顾李承安危,把他们就地全灭了再说。
只得潜藏着默默等待,直到林辞卿出现。
倘若说这世上还有谁真正希望李承活下去,只怕唯有林辞卿一人。
倘若说这世上还有谁真正能戳中秦寄软肋,只怕也唯有林辞卿一人。
“林大人,你的好徒儿在这儿。”
眼前的黑布再解下时,已经在一帐篷内。帐篷里空空荡荡,唯有角落里放着一张矮塌,上面躺着的正是昏迷不醒的李承。
他看起来非常不好,脸上有许多擦伤,身上应当也有,胡人不懂护理,有些地方已经快烂了。
……但是还好,他还是有呼吸的,尽管微弱,但总归是有的。
这比死去,已经好太多。
“放了他。”林辞卿冷然道,“我已经来了,你们留着他也没用。”
“还是有用的。”
胡人一笑,悠然朝他走过去,道:“若我放了他,你只怕会立刻了断自己,介时我拿什么去和秦寄谈条件?”
“——留着他,起码还可以多一张底牌。倘若你敢寻死,我立刻就送天启的太子去陪你。”
林辞卿目光冷然,如一方深潭,一动不动地与胡人对峙。
半晌,他蓦然道,“你可知道,你们族人,有多少死在我手上?”